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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山下就传来了滚雷似的轰鸣。
顾沉舟趴在蛛网壕的掩体后,指甲深深抠进冻土。
那不是零星的炮击,是成建制的炮群在怒吼。
透过弥漫的硝烟往山下望,能看见日军阵地前竖起了密密麻麻的炮管,阳光落在炮身上,反射出冷硬的光。
48门山炮、野炮连成一片,炮口喷出的火光像条烧红的鞭子,一下下抽在紫金山的山腰上。
“是日军的炮兵联队!”王大猛的吼声被炮声劈得七零八落,他刚把一个新兵按进掩体,一颗炮弹就落在不远处的子母堡群上。
1号子堡像被巨锤砸中,水泥墙瞬间崩裂,碎石混着血肉往天上飞,堡里的三个兵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成了漫天碎块。
母堡的射击孔被堵死了,重机枪手想把枪管抽出来,刚探身就被炮弹的冲击波掀飞,撞在岩壁上没了声息。
炮弹像疯了似的往阵地上砸,蛛网壕的锯齿形壕沿被轰得平了大半,Z字交通壕塌了好几段,有个伤员刚被抬到壕沟拐角,就被落下来的冻土埋了进去,只露出只还在抽搐的手。
小豆子抱着捷克式缩在掩体后,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看见身边的弟兄一个个倒下。
有的被弹片削掉了胳膊,有的脑袋埋在泥里,背上还插着半截钢盔。
“坦克上来了!”有人嘶吼着指向山下。
十几辆日军坦克正碾着尸体往山上爬,履带卷着碎石和血肉,在坡上留下两道暗红色的辙痕。
坦克后面跟着黑压压的步兵,端着枪猫着腰,借着坦克的掩护往阵地冲,钢盔在硝烟里连成一片灰云,看着像要把整座山吞下去。
“打坦克!”顾沉舟拽过一捆集束炸弹。
顾沉舟拔了引信,对着领头的坦克扔了过去,但可惜的是并没能精准的扔到坦克下方,只在坦克旁爆炸开来。
那坦克像是被激怒了,炮口一转就往他这边轰,顾沉舟猛地往旁边滚,刚才趴的地方被炸出个大坑,冻土混着碎弹片溅了他满脸。
教导总队的 pak36反坦克炮响了,炮弹精准地砸在一辆坦克的履带下,履带断了,坦克歪在坡上冒黑烟。
可剩下的坦克还在往前冲,机枪扫得壕沿泥土飞溅,步兵跟着坦克冲到了蛛网壕前,举着刺刀往壕里跳。
“拼了!”王大猛举着机枪站起来,没等扣扳机就被坦克上的机枪扫中了肩膀,血像喷泉似的涌出来,他晃了晃,手里的机枪“哐当”掉在壕里,人顺着壕壁滑坐下去。
顾沉舟扑过去拽他,指尖刚触到他的军装,就被他攥住了手腕,王大猛咳着血,眼里却还亮着:“旅长……别管我……炸坦克……”
顾沉舟没松手,扯下绑腿往他肩膀死死缠住,缠了三圈才把血止住些。
他把王大猛往掩体后拖,自己抓起那颗掉在壕里的机枪:“你在这等着!”
就在这时,山下突然飘来片奇怪的烟。
不是炮弹炸起的灰烟,是淡绿色的,像雾似的往阵地上爬,还带着股甜腻腻的怪味。
不同于陈家行的‘赤筒’和‘绿筒’毒气,这次的毒气是芥子毒气,人吸入之后会活活窒息而亡。
“是毒气!”顾沉舟猛地想起淞沪会战的惨状,嘶吼着往弟兄们身上扑,“快捂鼻子!用尿浸毛巾!”
可哪里来得及。
淡绿色的烟钻进碉堡的射击孔,钻进交通壕的拐角,没处躲没处藏。
最先吸到毒气的是母堡里的士兵,刚咳嗽了两声就捂着脸倒在地上,眼睛鼻子里往外淌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有个兵想往外爬,刚爬出碉堡就栽在地上,手指抠着泥土乱抓,指甲缝里全是血。
小豆子被烟呛得直咳嗽,顾沉舟扯下他的绑腿往尿里浸,往他脸上捂。
自己却没顾上,吸了口毒气进去,喉咙像被火烧似的疼,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
顾沉舟看见几个新兵蹲在壕沟里哭,用手捂着脸,却不知道往毛巾上撒尿,转眼就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日军踩着毒气往山上冲,见支那守军倒了一片,纷纷咧着嘴大笑。
有个鬼子走到王大猛面前,举着刺刀往他胸口扎,王大猛猛地偏身,刺刀扎进了他身后的冻土,他抓起身边的手榴弹往鬼子肚子上砸,鬼子疼得弯下腰,王大猛咬着牙往他太阳穴补了一拳,鬼子软塌塌地倒了。
可王大猛刚喘口气,又有两个鬼子围上来,他攥着没拉环的手榴弹,后背往壕壁上靠。
肩膀的绑腿又渗出血来,疼得他眼前发黑。
“老子在这!”顾沉舟举着机枪扫过来,子弹把两个鬼子撂倒,他冲过去架起王大猛,“能走不?”
王大猛点点头,一条胳膊搭在顾沉舟肩上,脚刚落地就踉跄了下,却硬是没哼声。
“小豆子!走!”顾沉舟喊着,拽着两人往后退。
教导总队的士兵冲了过来,举着刺刀往鬼子堆里扎,想给他们开路。
他们戴着防毒面具,可面具上的玻璃片被毒气熏得模糊,动作也慢了大半。
一个士兵刚把小豆子拽到身后,就被坦克机枪扫中了后背,防毒面具掉了下来,他吸了口毒气,脸瞬间肿成了紫黑色,倒在地上抽搐。
顾沉舟被人架着往后退,回头望去,阵地上到处都是倒在地上的弟兄。
有的还在咳嗽,有的已经没了动静,淡绿色的烟在他们身上缠来缠去,像一条致命的毒蛇。
子母堡群塌了,反斜炮阵的迫击炮被坦克碾成了废铁,蛛网壕里的血混着毒气凝成了黑红色的泥。
“我的兵……”顾沉舟喃喃地说,喉咙疼得发不出声。
顾沉舟看见小豆子攥着他的衣角,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阵地,手里还攥着颗没扔出去的手榴弹,指节白得像纸。
退到第二道防线时,天已经黑了。
顾沉舟坐在岩石上,咳嗽得停不下来,每咳一下,喉咙里就像有刀片在刮。
王大猛靠在他旁边,肩膀的绑腿又换了条新的,血把布条浸得透透的,他却还在笑:“旅长……我命硬……死不了……”
教导总队的联络官递过来两瓶解毒剂,顾沉舟往嘴里倒了点,又给王大猛灌了些。
“总队长说……让你们撤到主峰休整。”联络官的声音发颤,“我们守第二道防线。”
顾沉舟摇摇头,指着山下。
日军的炮声停了,可淡绿色的烟还在山腰上飘,像块巨大的裹尸布。
“我们不撤,”顾沉舟说,声音哑得像破锣,“死也死在阵地上。”
夜里下了场雪,雪落在阵地上,把血和毒气都盖住了,看着一片白。
顾沉舟趴在雪地里,往山下望,日军的帐篷亮着灯,像鬼火似的。
他摸了摸身边的步枪,枪身冻得冰凉,转头看了眼王大猛,他靠在岩石上睡着了,眉头却还皱着,手里攥着颗手榴弹。
“旅长,冷不?”小豆子凑过来,把块没吃完的干粮递给他,自己的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着。
顾沉舟接过干粮,咬了口,干得像沙子。
他看着小豆子,又看了看王大猛,突然觉得喉咙里的疼轻了些。
“不冷,”顾沉舟说,把干粮往小豆子嘴里塞了块,“等天亮了,咱们把阵地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