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生舱的推力持续时间很短，很快便被星港残骸的微弱引力和惯性取代，如同一片被抛入湍流的叶子，在冰冷虚空中滑行。剧烈的震动和推背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不安的失重和寂静——只有维生系统低沉的嗡鸣、空气循环的嘶嘶声，以及四人压抑的呼吸。
阿月依旧昏迷，被妥善固定在舱壁的折叠医疗床上，脸色苍白但呼吸平稳。星芒和林辰各自占据一个角落，抓紧时间处理伤势、检查所剩无几的装备。陈凡坐在唯一的观察窗前，窗外是迅速远去的、如同盛开在黑暗幕布上的死亡之花——崩塌的枢纽星港。爆炸的火光渐次熄灭，庞大的结构在无声中扭曲、断裂，最终化为一片缓慢旋转的、混杂着金属碎片和冻结冰晶的残骸云，在遥远恒星的冷光下闪烁着凄凉的微光。
一个曾经辉煌的文明节点，一个数千人（或许更多）的家园和岗位，就这样无声地消逝。陈凡心中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沉重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们活下来了，但代价惨重，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他收回目光，看向怀中那个简陋的终端。屏幕依旧亮着，显示着那份《枢纽星港事件-核心数据摘要》。汉克他们的逃生舱朝着另一个方向消失了，不知命运如何。而他们的舱体，则按照星港预设的紧急协议，自动驾驶向所谓的“最近的安全港”。
终端震动了一下，屏幕自动翻页，显示出航行数据。
【目的地：碎星坟场-75号资源哨站（状态：低功耗运行，最后一次常规信号应答：17标准循环前）。预计抵达时间：4.2标准时。】
【警告：哨站位于高危小行星带边缘，存在微陨石撞击风险及未知信号干扰。】
【建议：抵达后优先建立安全连接，确认哨站状态。】
碎星坟场……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陈凡默默记下，将终端递给旁边的林辰。
“碎星坟场……我知道这个地方。”林辰看着屏幕，眉头紧锁，“长眠滩的一些古老星图上提到过，是一片被反复争夺、又反复废弃的星域，富含某些稀有矿物，但环境极其恶劣，小行星带活跃，辐射紊乱，还有传言说残留着古代战争的自动防御系统或者……更糟糕的东西。75号哨站，可能是某个矿业公司或探索队建立的前哨，但看这状态，恐怕已经废弃或者出事了。”
“总比直接暴露在虚空或者落到未知势力手里强。”星芒检查着淬晶匕首的能量储备，头也不抬，“至少有个地方可以喘口气，修复装备，弄清楚那份数据到底说了什么。”
陈凡点头。他需要时间来消化烬提供的信息，更需要尽快让阿月恢复，她的感知能力在未知环境中至关重要。
接下来的航行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度过。每个人都抓紧时间休息，但狭小的舱体内，失重、对未知目的地的忧虑、以及刚刚经历的惨烈，都让睡眠变得奢侈。陈凡尝试调息，巩固体内暂时稳定的力量平衡，但烬留下的那个更深层的“烙印”，如同眼中钉肉中刺，让他无法完全安心。他尝试用暗银之力去感知、触碰那处隐蔽的印记，却只感觉到一片冰冷的、仿佛不存在于这个维度的“空洞”，任何探测都如石沉大海。
时间一点点流逝。逃生舱偶尔轻微震动，是自动规避系统在躲避较大的漂流碎片。窗外，星辰的位置缓慢变化，前方逐渐出现一片朦胧的、由无数细小光点构成的“星云”——那并非真正的星云，而是“碎星坟场”小行星带在远处恒星光照下的反光，如同洒在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尘埃，美丽却致命。
【即将抵达目标区域。启动主动扫描与对接协议。】冰冷的电子音响起。
逃生舱开始减速，姿态调整喷口不时喷出微弱的气流。前方，一个小型人工构造体的轮廓在观测窗中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造型粗犷、如同几个巨大金属罐子和桁架结构粗暴拼接而成的空间站，表面覆盖着厚重的防辐射和微陨石撞击的装甲板，许多地方已经锈迹斑斑或布满撞击凹痕。站体一侧延伸出几个对接口和简陋的机械臂。整体风格与枢纽星港那种相对精密的科技感截然不同，更像是一个为了实用和生存而临时搭建的矿工窝棚。
这就是75号资源哨站。规模不大，目测长度不过百米。大部分区域一片漆黑，只有少数几个舷窗透出极其微弱的、不稳定的灯光，以及导航信标在按照最低功耗模式规律闪烁。
【扫描完成。哨站外部结构完整度71%，核心能源反应微弱但稳定，维生系统检测到最低限度运行。未检测到主动防御系统反应。检测到微弱生物信号……数量：1-3？信号干扰严重，无法精确定位。】
【尝试建立通讯链接……无应答。】
【启动备用方案：物理对接。寻找可用对接口。】
逃生舱的自动驾驶系统操控着姿态，缓缓靠近哨站中段一个看起来相对完好的对接口。对接过程并不顺利，自动对接机构似乎因年久失修而反应迟钝，尝试了三次，才在一声沉闷的撞击和金属摩擦声中，勉强完成软连接，气密门锁扣发出沉重的“咔哒”声。
【对接完成。气压平衡中……】
【警告：哨站内部空气成分异常，含氧量偏低，存在未知惰性气体及微量有害物质。建议启用自身维生系统或佩戴呼吸面罩进入。】
【外部环境：微重力，温度：-12摄氏度（局部）。】
“戴上呼吸面罩。”林辰从舱内应急物资柜里找出几个简易的过滤面罩，分给大家。这种面罩能过滤大部分有害物质并提供短时间的氧气补充。他自己也迅速帮依旧昏迷的阿月戴好。
“我先出去看看。”星芒将面罩固定好，淬晶匕首握在手中，第一个飘向气密舱门。陈凡和林辰紧随其后。
内舱门打开，外面是对接通道，同样一片昏暗，只有几盏应急灯发出惨绿的光。通道墙壁上布满污渍和凝固的某种粘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机油、尘埃、霉味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甜腥气。重力非常微弱，几乎感觉不到，行动需要借助墙壁上的扶手。
通道不长，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手动开启的密封门，门上有一个小小的观察窗。星芒凑近观察窗向内望去，里面似乎是一个连接大厅，光线更加昏暗，堆放着一些杂物和货箱，看不到人影。
她尝试转动门上的手动阀轮。阀轮锈蚀严重，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但还能转动。在陈凡和林辰的协助下，沉重的密封门被缓缓拉开一道缝隙。
更加浓烈的陈旧空气涌出。三人依次飘入连接大厅。
大厅比对接通道宽敞一些，但同样杂乱破败。几盏吊灯有一盏没一盏地亮着，投下晃动的阴影。地面和墙壁上散落着工具、破损的零件、空罐头和能量电池外壳。一些管道裸露在外，偶尔滴落粘稠的液体。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不健康的嗡鸣。
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厅中央，有一个用废弃货箱和金属板搭建起来的、简陋的“巢穴”状结构，里面铺着脏污的毯子和一些个人物品。旁边有一个仍在运作的小型加热器和一盏提灯，提灯的光晕下，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们，正低头摆弄着什么仪器，发出细碎的电子杂音。
那人似乎听到了动静，动作猛地顿住，然后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四五十岁的男人，皮肤因长期缺乏日照而显得苍白，头发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如同受困的野兽。他穿着一身多处修补的陈旧工作服，手里握着一把改造过的、看起来威力不小的能量手枪，枪口若有若无地指向闯入者。
他的目光在陈凡三人身上迅速扫过，尤其在陈凡背后的长条包裹、星芒手中的淬晶匕首和林辰的弓箭上停留了片刻，警惕中带着审视。
“外来者。”他的声音沙哑干涩，仿佛很久没说话，“怎么找到这里的？星港……完了？”
他似乎对星港的情况有所预料。
“逃生舱自动导航。”陈凡平静地回答，没有放松警惕，“你是这里的……看守？”
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看守？算是吧。老莫，75号哨站最后的值守员，兼维修工，兼清洁工，兼……自言自语的对象。”他稍稍放低了枪口，但并未收起，“星港那边动静很大，我监测到了能量爆发和结构崩塌的信号。你们是唯一的逃生舱？”
“我们只看到一个方向。”林辰谨慎地回答，“其他人可能去了别的预设坐标。”
老莫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能从那地方活着出来，算你们命大。不过……”他目光再次扫过他们，“你们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星港职员或守卫。尤其是你，”他看向陈凡，“身上有……特别的味道。不是褪色鬼那种腐烂味，是别的。”
陈凡心中微凛。这个老莫感知很敏锐。
“我们遇到了麻烦，需要暂时落脚，修复装备，补充一些物资。”陈凡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作为交换，我们可以提供一些信息，或者……帮忙。”
老莫沉默地打量着他们，目光在昏迷的阿月身上停留了一下，又看了看他们身上明显的战斗痕迹和破损的装备。片刻后，他缓缓放下了能量手枪。
“物资……我这里也不多，勉强够我一个人苟延残喘。信息嘛……我对星港发生了什么确实感兴趣。”他指了指那个简陋的巢穴，“不过在那之前，先把你们那个昏迷的小姑娘安置一下。左边第三个舱室，以前是医疗站，虽然设备老旧，但基础的维生监测还能用。”
他的态度有所软化，但警惕依旧。
在陈凡和林辰将阿月小心地转移到那个所谓的医疗站（确实有一些老旧的医疗设备还在最低功耗运行）后，老莫从某个隐藏的储物柜里拿出几管高能量营养膏和几袋循环处理过的水。
“将就着吧。这里的循环系统半死不活，净水效率很低。”老莫自己也拿了一管，熟练地挤进嘴里。
简单地补充了点能量和水分，精神稍振。众人围坐在老莫那个简陋巢穴旁，提灯的光晕照亮了几张疲惫而警惕的脸。
“现在，说说吧，星港到底怎么了？”老莫盯着陈凡，“你们在里面遇到了什么？那些‘褪色鬼’又是怎么回事？我接收到的最后公开信息是核心区进行某项高风险测试，然后通讯就彻底中断了，只收到一些混乱的求救和警告碎片。”
陈凡整理了一下思绪，隐去了关于烬、观测者印记和寂灭之触等核心秘密，将星港内“褪色程序”失控、核心异变、褪色者泛滥、以及他们一路战斗逃离的过程，简要叙述了一遍。
老莫听得脸色变幻不定，时而凝重，时而恐惧，最后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果然……还是玩脱了。”他喃喃道，“‘归墟之锚’……我就知道那帮疯子迟早会把自己和所有人都搭进去。”
“你知道‘归墟之锚’项目？”林辰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用词。
老莫看了他一眼，自嘲地笑了笑：“知道一点。我以前在‘深空矿业联合体’干过勘探和先遣队，后来因为……一些事情，被‘流放’到这里看这个破哨站。星港建立初期，我和他们的一些外围项目打过交道，听说过这个疯狂的计划——试图用某种激进的能量协议，强行增强对‘归墟’信标的感应和锚定能力。当时很多老家伙都反对，认为风险不可控，但主事的那几个天才（或者说疯子）执意要搞……”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后怕：“没想到，他们真的搞出来了，也真的失控了。‘褪色’……剥离色彩与活性，归于苍白与空洞……这听起来就像是某种对生命本质的亵渎和扭曲。”
“星港的数据显示，失控可能涉及‘人为引导’或‘更高维度干预’。”陈凡试探着说道，同时观察老莫的反应。
老莫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甚至比听到星港毁灭时更加苍白。“人……人为？更高维度？”他低声重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这就……更可怕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星港的灾难，可能只是一个开始，或者……一个被刻意引发的‘现象’。”
他猛地抬头，看向陈凡：“你们拿到核心数据了？能不能……让我看看？我懂一些旧时代的加密算法和工程日志格式，也许能帮你们破解得更深。”
陈凡与林辰交换了一个眼神。老莫的身份和动机仍有疑点，但他对这里环境和旧时代技术的熟悉，或许确实能提供帮助。而且，他们也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来深入研究那份数据。
“数据在我们这里，但加密等级很高。”林辰开口道，“如果你能帮忙破解，我们可以分享部分非敏感的分析结果。”
老莫点了点头：“公平。我需要接入哨站的主控终端——虽然破烂，但处理数据的能力比你们那个逃生舱强。不过在那之前……”他站起身，指了指外面昏暗的通道，“我得先去检查几个关键设施。哨站的状态也不太好，最近……总有些奇怪的信号干扰和莫名的能量读数波动，我怀疑不只是年久失修那么简单。”
他拿起一个便携式扫描仪和那把能量手枪：“你们可以留在这里休息，或者……跟我一起去看看？多几双眼睛，也许能发现我忽略的东西。”
陈凡看向昏迷的阿月。星芒主动道：“我留下照顾阿月。”
“我跟你去。”陈凡对老莫说道。他需要亲自确认这个哨站的安全状况，也想知道老莫口中的“奇怪信号”是否与他们有关。林辰也表示同行。
老莫没有反对，只是提醒他们穿好宇航服（哨站内有几套备用的老旧型号），因为要去的地方可能气压不稳或者有辐射泄漏。
三人穿戴好笨重但能提供基本防护的老旧宇航服，跟着老莫飘出连接大厅，进入哨站更深处的维修通道。通道更加破败，许多地方需要手动打开被锈蚀卡住的密封门。老莫对这里了如指掌，但动作依旧谨慎。
“我们要去主能源反应堆外围和信号塔基座。”老莫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频道传来，带着滋滋的杂音，“反应堆输出一直不稳定，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部分能量。信号塔则间歇性接收到无法解析的微弱信号，来源方向……指向碎星坟场深处，一个理论上只有岩石和冰的地方。”
他们先来到反应堆外围的监控廊道。透过厚厚的观察窗，可以看到反应堆核心笼罩在一层稳定的淡蓝色力场中，但力场边缘偶尔会泛起一阵不正常的、暗红色的涟漪，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试图渗透或汲取能量。
“看，又来了。”老莫指着监控屏幕上一闪而过的异常能量峰值，“这不是内部故障的波形。”
陈凡胸口的暗银印记，在靠近观察窗时，传来了极其微弱的、带着排斥感的悸动。不是对反应堆本身，而是对那暗红色涟漪中蕴含的某种……极其隐晦的“熟悉”气息？
紧接着，他背后烬留下的那个冰冷标记，也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被那暗红涟漪……或者说，被涟漪背后可能存在的源头，所吸引？
没等陈凡细想，老莫已经示意离开，前往信号塔基座。
信号塔基座位于哨站外部的延伸结构上，需要经过一段暴露在虚空中的连接桥。透过宇航服的面罩，可以看到外面永恒的黑夜和远处璀璨但致命的碎星带。连接桥轻微晃动，某些部位有明显的修补痕迹。
基座室内布满各种老旧的信号接收和发射设备，大部分屏幕漆黑，只有少数还在跳动着一行行无意义的代码或杂波。老莫熟练地操作着主控台，调出了一段记录。
“听这个。”他播放了一段音频。
起初是沙沙的噪音，然后，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来自深渊的……低语声，隐约可辨。那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语言，更像是一种纯粹意念的、充满混乱与渴望的碎片化回响。仔细分辨，其中似乎夹杂着“……饥饿……”、“……色彩……”、“……回归……”等模糊的意味。
更让陈凡和林辰心中巨震的是，这低语声的“质感”，与他们在枢纽星港深处，那些褪色者和“褪色之眼”所散发出的精神污染，有着某种令人不安的相似性！只是更加微弱，更加……“原始”？
“这信号来自坟场深处，大约每三十到五十个标准时出现一次，没有规律。”老莫关闭了音频，声音沉重，“我开始以为是某个古代战争残留的自动信标或者自然现象，但现在，联系到星港的‘褪色’……我怀疑，那里可能存在着与星港灾难同源的某种东西，或者……源头？”
碎星坟场深处，存在着与“褪色”相关的未知之物？
陈凡看向窗外那无尽黑暗和点缀其间的破碎星光，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这个看似安全的临时避风港，似乎也并不平静。
而烬的标记刚才那一下微动，又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时，内部通讯频道里，突然传来了星芒急促而带着一丝惊慌的声音：
“陈凡！林辰！你们快回来！阿月她……她突然醒了，但状态很不对劲！她在说一些……听不懂的话，眼睛……眼睛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