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极北冰川的裂隙中,显得格外漫长而静谧。狂风在裂缝之外呼啸嘶吼,卷起千堆雪,却难以侵入这地心一隅的、被温泉水汽氤氲的庇护所。篝火的光晕,在光滑的冰壁上投下摇曳的、橘红色的温暖光影,也将依偎在泉边的两道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谢凛盘膝坐在云昭身侧,篝火的余温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他已换上了干燥的衣物,肩头伤口敷上了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点金疮药,此刻正默默调息,引导着《长春诀》那平和醇厚的内力,在近乎枯竭的经脉中缓慢流转,修复着战斗与寒毒留下的暗伤。每一缕内力的生成,都伴随着经脉隐隐的抽痛,但他神色平静,仿佛那痛楚不存在一般,唯有眉心微蹙,显露出全神贯注的艰辛。
他的大部分心神,却始终系在身旁沉睡的人身上。云昭的呼吸虽仍微弱,但比起之前的气若游丝,已平稳绵长了许多。在“九阳还魂丹”的药力与温泉持续不断的温热滋养下,她惨白的脸颊终于恢复了一丝淡淡的血色,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不再如之前那般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只是眉心那一道因魂伤而始终无法舒展的浅浅沟壑,依旧无声地诉说着内里的痛楚。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篝火噼啪作响,温泉水汩汩轻吟。不知过了多久,当日光再次艰难地穿过裂隙顶端厚厚的冰层,在谷底投下稀薄而清冷的光斑时,云昭那如同蝶翼般的长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谢凛几乎在瞬间就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立刻收功,睁眼,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脸上,心弦悄然绷紧。
又过了一会儿,那睫毛再次颤动,然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初时,眸中是一片空茫的雾霭,仿佛迷失在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找不到归途。但很快,那雾霭被篝火跳动的光芒驱散,瞳孔缓缓聚焦,映出了谢凛那张写满了疲惫、担忧,却又在看到她苏醒的刹那爆发出惊人亮光的容颜。
“昭儿?”谢凛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苏醒。
云昭的视线艰难地移动,最终定格在谢凛的脸上。她看着他下巴上新冒出的青黑胡茬,看着他眼中布满的血丝,看着他肩头衣衫下隐约渗出的、已干涸发黑的血迹……记忆的潮水轰然涌回,雪狼堡的围杀,冰湖的绝境,刺骨的寒冷,无边的黑暗,还有……最后时刻,他背着她,在箭雨与追兵中决然跃入深渊的背影……
“谢……凛……” 干裂的唇瓣翕动,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却让谢凛浑身一震。他立刻俯身,用指尖蘸了些温热的泉水,小心翼翼地润湿她干涸的唇。
“是我,我在。” 他握住她冰冷的手,用力地、紧紧地握着,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和力量全部传递过去,“别说话,先喝点水。”
他取过早已备在泉边、用内力温热的清水,小心地喂她喝了几口。清凉的水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生机。云昭眨了眨眼,意识更清醒了些,目光缓缓扫过四周——跳跃的篝火,氤氲的温泉,嶙峋的冰壁,还有裂隙顶端那片被冰封的、灰蓝色的天空。
“这……是哪里?” 她问,声音依旧虚弱。
“一处冰川裂隙,暂时安全。” 谢凛言简意赅,将后续如何摆脱追兵、潜入湖底、发现温泉的经过,以最平缓的语气简述了一遍,略去了其中的千钧一发与自己的重伤濒危。
云昭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谢凛肩头那片深色的痕迹上,久久没有移开。良久,她才低声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谢凛摇头,将她颊边一缕汗湿的发丝轻柔地别到耳后,声音低沉而坚定:“是你撑过来了。没有你,我走不到这里。”
无需更多言语,劫后余生的庆幸与相依为命的温情,在两人交织的目光中静静流淌。篝火的光芒为云昭苍白的脸镀上了一层暖色,也柔和了谢凛眉眼间惯有的冷峻。
休息片刻,云昭的精神似乎好了些。她尝试着微微动了动手指,虽然依旧无力,但已不再像之前那般僵硬。谢凛扶着她,让她靠坐在自己怀中,用体温为她驱散残留的寒意。
“你的伤……” 云昭的目光落在他肩头。
“无碍,皮外伤。” 谢凛轻描淡写,随即从怀中取出那个用布包裹的小包,打开,露出里面几丛晶莹的、散发着微弱灵气波动的淡蓝色苔藓,“看这个。”
“这是……” 云昭的目光一接触到那苔藓,黯淡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带着医者本能的专注与惊喜,“冰魄苔?而且是至少百年份的冰魄苔!” 她伸手想要触碰,指尖却因无力而微微颤抖。
谢凛将一株冰魄苔递到她手中。云昭仔细端详,又凑近鼻尖轻嗅,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激动的红晕:“没错,是冰魄苔!性寒凉,却能宁心安神,滋养神魂,对魂魄损伤有奇效!虽不及地心火莲那般霸道炽烈,但其性温和,正适合我此刻虚不受补的状况!若能辅以几味温和的辅药炼制成‘冰魄安神散’,效果更佳!”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彩。这冰魄苔的出现,如同绝境中的甘霖,为她修复魂伤带来了新的可能。
谢凛见她如此,心中也是一松,沉声道:“这里气候特殊,又有地热温泉,方能孕育此物。我已查看过,附近尚有数丛,足够你用。你既识得,可知如何服用?”
云昭点头,虽虚弱,但思路清晰:“取新鲜苔藓三钱,以温泉水煎服,每日一次。亦可捣碎外敷太阳穴与百会穴,辅助安神。只是……” 她顿了顿,眉宇间浮现忧色,“我魂伤沉疴,非一日可愈。冰魄苔虽好,也只能缓解滋养,若要根治,恐怕……”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裂隙之外,那幽深湖水所在的方向。
谢凛明白她的未尽之言。冰魄苔是希望,但非根本。根治魂伤,唤醒她沉睡的力量,关键仍在星陨残片。而那块残片,此刻正沉在那诡谲莫测、危机四伏的湖底。
“湖底之事,需从长计议。” 谢凛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当务之急,是你先养好身体,恢复几分元气。此地隐秘,又有温泉与冰魄苔,正是天赐的疗伤之所。赫连屠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里,我们便在此暂避风头,待你我能行动自如,再谋后策。”
云昭知他说的在理,也知自己此刻是累赘,不再坚持,轻轻“嗯”了一声,将身体更放松地靠向他,汲取着他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暖与力量。
接下来的几日,两人便在这与世隔绝的冰川裂隙中安顿下来。谢凛外出猎来几只耐寒的雪兔,采摘了一些可食用的地衣和雪参,解决了食物问题。他伐来枯死的寒木,在温泉旁搭起一个简陋却足以遮风挡雨的窝棚。每日,他按云昭所言,采集冰魄苔,细心煎煮,喂她服下,又为她按摩穴位,疏导药力。云昭则安心调养,配合药力,缓缓运转药王谷心法,温养着受损的神魂。
冰魄苔果然神效,不过三四日光景,云昭的脸色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虽仍不能妄动魂力,但日常行动已无大碍。她甚至能拄着木杖,在谢凛的搀扶下,于裂隙中缓缓走动,晒一晒那稀薄的、却无比珍贵的阳光。
这一日,天气罕见地晴好。裂隙顶端冰层折射阳光,在谷底投下斑斓的光斑。云昭坐在温泉边一块平坦的石头上,谢凛在一旁用匕首削制着新的箭矢——他的箭囊在逃亡中遗失了。
“谢凛,” 云昭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迟疑,“那日湖底……你可曾看清,那蓝光之中,究竟是何物?除了残片,是否……还有别的什么?”
谢凛削箭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头,望向云昭清澈却隐含担忧的眼眸,知道有些事无法隐瞒。他放下匕首,走到她身边坐下,将当日湖底所见,那幽蓝光芒中隐约的扭曲虚影、恐怖的吸力、以及那双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眼眸,缓缓道来。最后,他取出怀中的“墟”令,递到她面前。
“此物在接近湖底时,反应异常剧烈。” 谢凛沉声道,“我怀疑,那湖底封印的,不仅仅是星陨残片。或许……还有与‘墟’相关的、某种极危险的存在。赫连屠追寻残片,恐怕也与此有关。”
云昭接过“墟”令,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颤。她凝神感应,果然从中察觉到一丝与湖底同源的、令人心悸的波动。她沉默良久,才将令牌递还,低声道:“守谷人曾说,‘墟’之因果,纠缠千年。我们此番北行,寻残片以治魂伤,或许……早已不知不觉,踏入了这因果漩涡之中。”
谢凛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旋涡也罢,劫数也罢,既然来了,便无退路。残片必须拿到,你的伤必须治好。至于湖底那物……” 他眼中寒光一闪,“若它阻路,便是神魔,我也斩了!”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云昭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心中那丝不安渐渐被一种踏实的安全感取代。是啊,有他在身边,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幽冥地府,又有何惧?
“嗯。” 她轻轻应了一声,将头靠在他肩上,目光却投向裂隙之外,那片被冰雪覆盖的、未知的天地。冰魄苔带来了喘息之机,但真正的挑战,那幽深湖底的秘密,与赫连屠乃至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墟”之势力的纠葛,才刚刚开始。
阳光透过冰隙,洒在相偎的两人身上,在冰冷的冰川中勾勒出一幅静谧而温暖的画面。但这短暂的安宁,如同冰面上的日光,美丽却脆弱。风暴,正在看不见的深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