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更大了。
我站在原地,黑金古刀的刀柄在掌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刚才那句话——“你忘了小时候的事吗?”——不是风声,也不是幻觉。是那个孩子说的。他从不开口,可这一次,他说话了。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身后什么都没有。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可我心里清楚,刚才那一瞬,有东西变了。不是环境,不是敌人,是我自己。这种变化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铁锈和青铜的味道。
我低头看手里的刀。刀锋上还沾着灰白色的干涸痕迹,那是双生尸煞的血。它流的不是血,是粘稠的黑液,烧得积雪滋滋冒烟。可现在,刀身却在微微发烫,像是被什么东西唤醒了。
我想起它消失前的动作。它指着我,又指自己胸口。然后扔出那枚断脉钉,上面有我的血迹。它不是来杀我的。它是被造出来的,但它知道些什么。知道的可能比我还多。
我抬起眼。
前方雪地无声地陷下去一小块。
不是风吹,不是雪落。是一道影子,从半空中缓缓沉降下来。和我一样的脸,一样的身形,只是那双眼睛泛着不祥的金色。它落地时轻得像片羽毛,手里那把改造过的黑金古刀已经出鞘,刀身反射着雪光,冷得灼眼。
它回来了。
我没等它站稳,人已经冲了上去。
刀刃相撞,火花在雪幕里四溅。第一击对上的瞬间,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一扇青铜巨门,高得望不见顶。门缝里渗着血红色的雾。两个少年跪在门前,背靠着背。他们都穿着守门人的暗纹长袍,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一人手里紧握着一把黑色短刃,另一人掌心按着一块刻满符文的石牌。他们的脸,和我一模一样。
我没停,第二刀紧跟着劈出。又是“锵”的一声,金属撞击的震动顺着刀柄直窜上来,记忆再次闪现——
仪式开始了。有人在念咒,声音模糊得像隔着重水。其中一个少年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他的魂魄被硬生生抽离,化作一道红光,注入那把黑刃之中。另一人则被割开手腕,鲜血汩汩流入地面蜿蜒的阵法纹路,整座地宫开始轰鸣震动。
我咬牙,第三刀横扫。它举刀格挡,动作依旧同步,但慢了微不可察的一步。就在这一瞬,我又看见——
那个被抽走魂魄的少年睁着眼,嘴唇翕动。他说了一个字。
“活。”
我没看清是谁在说话,画面就碎了。
我喘着粗气后退一步。它也跟着退,金瞳死死锁住我,却没有追击。它的动作还是复制我的,可我能感觉到,它不像之前那么流畅了。每一次刀锋相碰,它都会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凝滞,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在阻碍着运转。
我明白了。
那些记忆,不只是冲击我。它也逃不掉。它虽然是假的,是复制的产物,但它用的是我的基因,它体内也流淌着那一丝同源的血。这血,成了它的破绽,也成了我的钥匙。
不能再等了。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换左手持刀,摆出一个极其古怪的起手式。这是“拜月迎霜”,老张家至少三十年前就没人练的招式,族谱里记载是先祖用来祭祀青铜门的秘法,后来因为太过消耗气血神魂,被列为禁术。我根本没学过,但这动作像是刻在骨髓深处,自然而然地就流淌出来。
它明显愣了一下。
右手抬到一半,突然僵住。它的程序能完美复制一切实战动作,但这种只存在于血脉记忆里的古老仪式般的招式,它无法解码。
破绽!
我旋身踏步,三连斩如疾风骤雨。第一刀砍中它左肩旧伤,粘稠黑液喷溅而出,落在雪上嗤嗤作响;第二刀逼得它不得不后仰,空门大开;第三刀顺着它的刀脊滑下,直削它握刀的手腕。
它终于没能完全挡住。
刀锋切入它的小臂,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它的身体剧烈一晃,眼中的金光忽明忽灭,像是接触不良的灯盏。
就在这时,更汹涌的记忆浪潮拍打进来——
地宫深处,那个被留下的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睛是血红的,身上缠满了沉重的青铜锁链。有人把他狠狠推向正在闭合的巨门,门关上的最后一瞬,他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光,只有刻骨的恨。
我不是第一个守门人。
我是替身。
是复制品。
就像眼前这个它一样。
我猛地甩头,强迫自己从那些混乱的画面中挣脱。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它已经开始疯狂反击,刀势变得杂乱无章,不再只是精密的模仿,而是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厉。
它的皮肤下,那些青铜色的纹路开始发红、发亮,像是烧红的烙铁。周围的雪地飞速融化,又瞬间冻结成诡异的黑色冰晶。它要自爆!
我足尖急点地面,缩骨功运到极致,整个人如同鬼影般贴地倒滑出三四米远。同时咬破指尖,将一滴滚烫的麒麟血甩向刀锋。
嗡——!
黑金古刀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响,刀身那道暗红色的纹路骤然亮起。我顺势在空中划出半个血色圆弧,光晕凝成一道薄薄的屏障。刚成型,它就炸了。
轰!!!
狂暴的冲击波狠狠撞在屏障上,震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翻腾,耳膜针扎似的疼。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夹杂着青铜碎屑和皮肉烧焦的臭味。我闭眼侧头,用胳膊护住脸面。等余波稍散再睁眼时,它已经退到了五六步之外。
它的右肩整个塌陷下去,左臂仅凭几缕筋肉连着,眼中的金光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但它还没倒下。
它抬起还算完好的右手,指了指自己破碎的胸口,然后又缓缓指向我。
和刚才消散前一模一样的动作。
我死死盯着它。它也在“看”我。我们之间隔着被爆炸掀翻的雪泥,寂静无声。
然后,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像是生锈的铁片在刮擦:
“……等……你……”
我心跳漏了一拍。
“……回……来……”
话未说完,它突然抬刀,不是攻向我,而是刀尖向下,指向地面。我顺着看去,刚才爆炸的地方,积雪被掀飞,露出下面一层青黑色的石板。石板上,深刻着三个古老的字体:
守门人。
那是我的名字。或者说,是我被赋予的身份。
我猛地抬头看它。
它站在那里,身体摇晃得厉害,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但它没有退。它用最后一点力气,抬起左手,猛地插进自己左肩那道最深的伤口里,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抠挖后,扯出一块青铜色的小片。
那小片像是某种令牌的碎片,上面刻满了细密的符文。它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碎片朝我扔来。
我下意识接住。
入手冰寒刺骨,像是握着一块万载玄冰。上面的符文我认识,是张家秘传封印术里用来制作“断脉钉”的核心铭文,专为切断血脉联系而存在。可这枚碎片上,不仅沾染着我的血迹,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麒麟血气息。
我抬头,想问它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它已经转过身,一步一顿,踉跄着走向远处那道开始变得模糊的光柱。走到一半,它停下,艰难地回过头,最后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敌意,甚至没有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然后,它融入了光中,消失不见。
光柱缓缓黯淡,最终收缩成一个点,彻底熄灭。
风重新呼啸起来,雪片更大更密了。我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青铜碎片。体内的麒麟血还在隐隐躁动,但不再滚烫。脖子后面那道诡异的纹路似乎松弛了一些,像是暂时放过了我。
我低头仔细端详碎片。背面刻着一行几乎被磨平的小字:怀礼所铸,非死即归。
张怀礼。
这个名字像根针,扎进我的太阳穴。我一直把他当作最难缠的对手,可他究竟把我当成什么?开启某扇门的钥匙?承载某物的容器?还是……另一扇需要被看守的门?
我收起碎片,贴身放好。刀还握在手里,刀锋上沾着它的黑液,已经干涸发灰。我用袖子慢慢擦净。
脚下,地面那道被炸开的裂缝开始自行合拢,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缝合。石板上的“守门人”三字也被落雪迅速覆盖。我蹲下身,用手扒开积雪,想再确认一眼。
没有了。
石板光滑平整,仿佛那三个字从未存在过。
我站起身,环顾四周。战场正在被大雪快速掩埋,一切痕迹都在消失,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但我知道不是。那个和我拥有相同面貌的“东西”,说了我的话,流着污浊的血,最后给了我这枚碎片。
它不是纯粹的敌人。
至少,不完全是。
我摸了摸脖子后的纹路。它仍在微微搏动,但方向变了。不再是向外拉扯,而是向内收缩,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我的身体深处,一点点向上顶。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
再睁开时,我看见洁白的雪地上,凭空多出了一行字。
不是刻印,不是足迹,字迹极浅,像是有人用指尖在雪面上轻轻划过:
你忘了小时候的事吗?
我盯着那行字,身体僵硬。
风卷过,字迹便散了,了无痕迹。
我转过身,准备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就在这时,耳边极其清晰地传来一声轻笑。
带着孩童的稚气,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不是现在的我,也不是刚才那个消散的影子。
是那个孩子。
那个总在我濒临极限时悄然出现的孩子,穿着不合身的小号守门长袍,赤脚踩在雪上却从不留痕。他手里总是拿着半块青铜牌,上面刻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字:罪。
他刚才说话了。
可他从来不曾开口。
我僵在原地,手缓缓握紧了刀柄。
雪下得更猛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远处的雪地上,就在刚才字迹消失的地方,忽然又浮现出一行新的字。
字迹湿润,仿佛刚刚写就,墨迹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