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江，深夜，林晓峰办公室。
记忆的闸门一旦被情感冲开，便汹涌不止。
“萌萌怕黑，不是怕鬼故事那种怕。是怕纯粹的、没有一丝光的那种黑暗。她房间的夜灯，必须是暖黄色，亮度要调到第三档，不能太亮影响睡眠，也不能太暗。开关在床头，但她总要我或者她妈妈亲自关，说别人关的‘感觉不对’。”
“苏晴……她喝咖啡只加一点奶，从不加糖。但下午茶如果吃甜点，配的红茶里要放一小块方糖。她紧张或者思考的时候，右手小拇指会无意识地蜷起来，用指甲轻轻掐食指侧面。”
“我们家……云顶别墅，后院有鸭子，兔子，这是萌萌的小伙伴，鸭子是从周俊老家带回来的，兔子是我爸妈老家带回来的。”
他诉说着，语气平稳，但眼眶微微发红。这些细节如此鲜活，如此私人，绝无可能从公开资料或外部观察中获得。它们是生活的肌理，是家庭的气味，是属于“付强”这个身份最核心、最柔软的部分。
林晓峰看着白板上那幅简单的素描，又看看眼前这个逐渐被回忆填满、气质日益沉凝锐利的男人，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他不是像付强，他就是付强。
“你的记忆恢复速度在加快，尤其是情感和习惯记忆。”林晓峰关掉录音笔，正色道，“这是好事，但也是巨大的风险。阿默，你现在走路、思考、甚至沉默时的神态，越来越不像一个咖啡厅清洁工了。陈店长昨天私下问我，你是不是受过什么……特殊训练，或者以前是做大生意的。”
阿默转过身，脸上属于“阿默”的那层模糊外壳几乎褪尽，露出底下属于付强的棱角。“我明白。”他说，“这里不能久留了。林经理，我需要一个更隐蔽的地方，至少在我联系上江城、或者警方介入之前。”
“我已经安排了。”林晓峰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和一张便签，“我有个朋友在浦西有套空置的公寓，老小区，邻居都是老人，很少往来。地址和门禁密码在这里。明天我会以‘外派学习’的名义，帮你从咖啡厅办理一个短期的离职。你不能再用‘阿默’的身份公开活动了。”
他又拿出一个黑色、没有任何标识的扁平手机。“卫星加密电话，预付费，号码是随机的，通话记录会被自动覆盖。只能接打，没有其他功能。充电一次待机一周。这是你现在唯一安全的对外联络工具。”
阿默接过钥匙和手机，冰冷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谢谢。”他看着林晓峰，“我知道这把你拖进了多大的风险。”
“投资而已。”林晓峰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我看好你翻盘。何况，作为一个金融从业者，阻止一场可能发生的、涉及数十亿的跨境洗钱和身份盗窃，算是……职业道德？”
笑容很快收敛。“还有一件事。我今天从一个做跨境私募的朋友那里，听到一个非常模糊的消息，说是江城那边有顶级富豪家族，近期可能有‘非常规的资产大挪移’，手法极其隐蔽，但规模惊人，已经引起了少数顶尖风控机构的‘兴趣’。消息源头不明，真假难辨，但时间点和你的事情完全吻合。”
阿默眼神一凛：“他在加速。”
“对。所以我们的时间可能比预想的更少。”林晓峰站起身，“今晚你就搬过去。公寓里有一些基础生活用品，我还准备了一些……可能会刺激你记忆的东西。俊强集团近期重要的新闻发布会视频剪辑、还有一些财经媒体对‘付强’的专访文字稿。看看哪些能成为下一把钥匙。”
阿默将加密电话贴身放好，拿起那把简单的钥匙。身份的割裂感从未如此强烈——他既是拥有亿万身家、妻女在望的商业巨子，又是一个需要躲藏在老旧小区、依靠他人庇护的“黑户”。
“我会尽快弄清楚，该怎么拿回我的人生。”他说，声音不高，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在那之前，林经理，你和晓晓，务必小心。”
***
江城，云顶别墅，深夜。
书房里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台灯照亮书桌。苏晴面前摊着三份文件，像三块沉重的拼图。
左边，是电脑屏幕上显示的《付氏家族信托基金（修订草案）》定时发送倒计时：**23小时47分11秒**。条款复杂，温情脉脉，却让她心底发寒。这不是未雨绸缪，这是精心排练的告别演出，是试图用法律和情感的双重绳索，将她与萌萌捆在即将沉没的甲板上。
中间，是周俊刚刚发来的加密照片。一个模糊的物流单据截图，显示一批“精密通讯器材”被送达位于云顶别墅区三期的一栋空置别墅。收货人姓名是假的，但周俊通过物业内部关系确认，租客登记的护照信息，与缅北某个被国际刑警标记的诈骗集团中层头目有间接关联。**武器已经送到了家门口。**
右边，是白薇梳理出的最终资金流出路径预测图。数条蜿蜒的曲线，最终汇向开曼群岛、英属维尔京群岛的几个特定账户。白薇用红笔标注：“根据测试流量和通道效率模型测算，最大规模转移可能在未来48-72小时内启动。预估首波转移规模：不低于八位数（千万级），可能是总规模的试探性抽离。”
苏晴关掉屏幕，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更强烈的是冰冷彻骨的清醒和决断。
她拿起那部特殊的加密电话，拨通了周俊和白薇的三方会议线路。
“情况你们都看到了。”苏晴的声音在加密频道里略显失真，但异常平稳，“信托草案是烟雾弹，也是他准备‘合理’消失或制造‘意外’的前奏。武器就藏在眼皮底下。资金转移的大幕即将拉开。”
频道里一片沉默，只有轻微的电流声。
“嫂子，”周俊的声音先响起，带着压抑的怒气，“我们不能再等了。趁他还没察觉，我带上信得过的兄弟，直接去把那栋空别墅端了，人赃并获！”
“然后呢？”白薇冷静的声音插入，“打草惊蛇，他立刻就会切断所有联系，转移剩余资金，甚至可能狗急跳墙，对苏晴姐和萌萌不利。我们现在没有执法权，私自行动只会让事情更糟，还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白薇说得对。”苏晴开口，“硬碰硬不是上策。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阻止他，而是……让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同时，为他精心准备的舞台，悄悄换上我们设计的布景。”
“你的意思是？”周俊问。
“将计就计，顺水推舟。”苏晴睁开眼，台灯的光在她眸中凝成两点寒星，“第一，信托草案，我会‘欣然接受’，甚至主动提出一些‘优化建议’，让他以为我完全被这份‘深情’打动，放松警惕。第二，那批设备，周俊，你找人24小时远程监控那栋别墅，记录所有进出人员，但不要有任何接触。我要知道他和哪些‘客人’联络。第三，资金路径……”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那是付强思考时的习惯，如今被她继承。
“白薇，利用你的金融权限和模型，在不触发警报的前提下，悄悄在几条关键的资金汇出路径上，设置几道微小的、看起来像是系统延迟或合规复核的‘减速带’。不需要完全堵死，只要拖慢他的节奏，哪怕几个小时。”
“拖延时间？”白薇立刻领悟。
“对。为我们最后的行动争取时间。”苏晴深吸一口气，“我已经通过私人渠道，联系了省厅经侦总队和国安部门的一位老领导，递交了部分初步材料。他们高度重视，但表示需要更确凿的、尤其是涉及境外犯罪集团和暴力威胁的证据链。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在配合警方，完善这条链子。”
“那我们最终的行动是什么？”周俊追问。
“‘惊蛰’。”苏晴吐出两个字，“当他开始大规模转移资金的那一刻，当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成功’吸引的时候，就是我们收网的时刻。周俊，你负责控制他在集团内部的物理行动能力。白薇，你负责在金融系统内完成最后的拦截和证据固定。我会确保萌萌和爸妈的安全，然后……亲自去和他，做最后的了断。”
频道里再次沉默。这个计划大胆而危险，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嫂子，”周俊声音低沉，“太危险了。最后摊牌的事，交给我。”
“不。”苏晴拒绝得斩钉截铁，“俊子，有些话，有些账，必须由我亲自去问，亲自去算。这是我和他之间，早就该了结的孽缘。你们帮我控住大局，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她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记住，在我们准备好之前，一切如常。尤其是对他，演技要到位。白薇，明天例会，你主动向他汇报那几笔‘海外投资’的进展，语气要充满认可。周俊，找个由头，再去他办公室坐坐，像以前一样抽烟聊天，抱怨项目难做。就像……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明白。”白薇和周俊同时应道。
结束通话，苏晴独自坐在黑暗里许久。她拿起桌上一个相框，里面是去年秋天，一家三口在桂花树下的合影。付强抱着萌萌，笑得开怀，她依偎在一旁，眉眼温柔。
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付强的脸庞。
“你到底在哪里……”她低声呢喃，声音里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一定要……平安回来。”
她将相框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能从冰冷的玻璃中汲取一丝早已远去的温暖。眼泪始终没有落下，因为现在，还不是哭泣的时候。
***
俊强中心，顶层。
落地窗外，江城的夜景璀璨如星河。蝮蛇却觉得那光芒冰冷刺眼。
他刚刚结束与“将军”的加密通话。“暗河”主通道状态良好，**36小时倒计时正式启动**。第一批归集的资金，已经像听话的溪流，悄然汇向指定的河床。
他应该感到兴奋，感到掌控一切的快意。但心底深处，却有一丝莫名的烦躁和空虚，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
是因为苏晴今天反常的“温顺”吗？她竟然对那份信托草案表示了“感动”和“赞同”，还提了几条不痛不痒的补充意见。这和他预想中她的警觉、质疑完全不同。是演技？还是她真的被这虚假的深情打动了？
是因为下午周俊又来办公室，跟他抽了半包烟，天南海北胡侃，却绝口不再提任何可能触及“记忆”的话题，自然得仿佛之前的所有试探都是错觉？
还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区分，“扮演付强”和“成为付强”的界限？
下午那个高层战略会，他关于“智能建造产业生态”的阐述，引经据典，数据详实，展望宏阔，赢得了满场赞许甚至惊叹的目光。那一刻，站在权力中心，挥斥方遒的感觉，如此真实，如此令人迷醉。他甚至短暂地忘记了“蝮蛇”，仿佛自己生来就是“付强”。
但会议结束，回到这间巨大的、安静的办公室，面对镜子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强烈的割裂感又将他吞噬。他是谁？是一个即将卷走亿万财富、消失在黑暗中的窃贼？还是一个可能拥有这一切、站在光明顶端的商业领袖？
“不……”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摇头，眼神逐渐变得阴鸷而坚定，“这些都是假的。是偷来的。苏晴的温柔是假的，周俊的兄弟情是假的，那些掌声和敬畏……也是给‘付强’这个名字的，不是给我的。”
他走到保险柜前，输入密码，拿出那部决定性的加密手机。开机，接入一个特定的加密聊天室。里面只有一条新消息，来自“清洁小组”：“已抵达江城，环境熟悉中。等待最终指令和具体坐标。”
蝮蛇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
最终指令……具体坐标……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办公桌上那个精致的电子相框，里面循环播放着萌萌从小到大的照片，还有少数几张“全家福”——那是他成为“付强”后，强迫苏晴配合拍摄的。照片里，小女孩笑得无忧无虑，依偎在“爸爸”怀里。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他立刻掐灭的柔软，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抽搐了一下。
但下一秒，更强烈的嫉恨、不甘和对于失控的恐惧淹没了他。苏晴今天反常的顺从，周俊过于自然的谈笑，白薇滴水不漏的汇报……都让他感到不安。他习惯了在黑暗中算计人心，对一切“正常”背后潜藏的“异常”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他们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是不是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这种被窥视、被算计的感觉，比单纯的失败更让他无法忍受。
“不能冒险……”他低声自语，眼中最后一丝人性化的波动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赌徒押上全部筹码时的孤注一掷，和野兽被逼入绝境时的残忍。
他快速在加密聊天室里输入：
**“最终指令：待命，进入一级准备状态。具体坐标：云顶别墅A区07栋（主目标常居地），俊强中心顶层办公室（次目标）。行动触发条件：收到我的‘红色代码’，或我失联超过12小时。行动目标：控制、转移、必要时清除一切障碍。不留任何后患。”**
点击发送。
消息显示已读。对方回复简洁：“收到。等待红色代码或失联计时。”
蝮蛇删掉记录，关机，将手机锁回保险柜深处。
他回到办公桌前，点燃雪茄，深深吸了一口。浓烈而昂贵的烟雾充盈肺腑，带来短暂的麻痹和虚妄的掌控感。
他打开电脑，调出那份信托草案，再次审阅。这一次，他的目光冰冷如手术刀，剔除了所有虚假的温情，只审视其作为“工具”的效能。然后，他调出几份早已准备好的“海外投资协议”，开始签署。
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像是毒蛇在黑暗中爬行。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窗内，雪茄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照着男人彻底沉入深渊的侧脸。
三颗在不同轨道上疯狂加速的星辰，其引力的涟漪终于穿透时空的阻隔，被彼此清晰地感知。
沪江老旧的公寓里，阿默看着加密电话屏幕，上面是林晓峰刚刚发来的、关于“江城资金异动传闻”的简短警示。他握紧了拳头。
江城别墅的书房中，苏晴将那份信托草案的打印件锁进保险箱，拿起另一个加密终端，向那位警方老领导发送了最新情况简报。她眼神沉静如渊。
俊强中心的顶层，蝮蛇签完最后一份文件，将雪茄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脚下这片他即将掠夺一空、也可能将其埋葬的辉煌城池。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疯狂的弧度。
碰撞的轨迹已然锁定，而引爆的倒计时，正在三人心中，以不同的频率，嘀嗒作响。
风暴眼，已然成形。
（第12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