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日,巴黎,凡尔赛宫镜厅。
曾经象征着太阳王路易十四无上荣耀的镜厅,此刻却被一种末日般的恐慌所笼罩。巨大的水晶吊灯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将十七面落地镜照得透亮,镜中映出的却不是往日的奢华与优雅,而是一张张惨白、扭曲、写满绝望的脸庞。
法兰西波拿巴王朝皇帝路易·菲利普一世——虽然与历史上的那位七月王朝国王同名,但在这个世界线里,他是拿破仑一世之侄,继承了一个经过改良但依然专制的帝国——此刻正瘫坐在御座上,手中捏着一份刚由信使拼死送来的加急战报。纸张边缘被他攥得皱巴巴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锡兰总督府于四月二日午后投降……科伦坡要塞坚守未及六小时……明帝国远征舰队以铁甲舰‘炎黄号’为旗舰,已分兵两路,西路威胁波斯湾,南路……目标疑似好望角……”
路易·菲利普读到最后一句,手一松,战报飘落在地。他抬起头,看向长桌两侧坐着的内阁重臣和元帅们。陆军大臣德·拉莫尔侯爵(他因“成功”策动明帝国南方叛乱而获得晋升,尽管那场叛乱在一个月内就被平定)低着头,不敢与皇帝对视;海军大臣脸色灰败;外交大臣正在擦汗;唯有总参谋长,年迈的苏尔特元帅,还勉强保持着军人姿态,但眼神中也充满了疲惫。
“先生们,”路易·菲利普的声音干涩,“谁能告诉我,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三个月前,我们还在讨论如何在马六甲突破,如何与远征军会师北京。现在,我们的舰队在哪里?我们的远征军在哪里?锡兰在哪里?!”
无人应答。镜厅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英国方面有什么消息?”皇帝转向外交大臣。
“陛下,”外交大臣艰难开口,“伦敦……陷入混乱。纳土纳海战惨败的消息导致证券交易所崩盘,三天内有十七家银行倒闭。利物浦和格拉斯哥爆发反战游行,要求首相下台。印度事务部已经收到加尔各答的警告,明帝国龙渊军正在缅甸集结,随时可能入侵孟加拉……”
“维也纳呢?我们忠诚的哈布斯堡盟友呢?”
“神圣罗马帝国……冯·施利芬将军的投降书已经抵达。西域惨败,二十万大军损失殆尽。现在,明帝国的军队正从两个方向——中亚和缅甸——威胁印度。维也纳宫廷正在秘密接触奥斯曼和波斯,试图构建一条脆弱的东方防线,但……”外交大臣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德·拉莫尔侯爵突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病态的狂热:“陛下!我们还没有输!我们还有本土!还有莱茵河!还有阿尔卑斯山!只要明帝国的舰队敢靠近欧洲海岸,只要他们的陆军敢踏上欧洲的土地,我们将让他们见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欧洲军人,什么才是流淌在骑士血液中的勇气与荣耀!”
“勇气?荣耀?”路易·菲利普惨笑,“德·拉莫尔侯爵,你的勇气能挡住305毫米的舰炮吗?你的荣耀能抵挡每分钟发射五百发子弹的机枪吗?锡兰的要塞墙厚三米,六小时就塌了!西域的远征军二十万人,几天内就灰飞烟灭!你告诉我,勇气有什么用?!”
“但陛下!”德·拉莫尔站起身,激动地挥舞手臂,“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如果我们在这里投降,法兰西将永远蒙羞!波拿巴家族的荣耀将荡然无存!我们必须战斗!哪怕是用最传统的方式,用骑兵,用刺刀,用法国军人的胸膛,去扞卫每一寸国土!”
他转向苏尔特元帅:“元帅阁下!您是老近卫军的最后传人!您曾跟随伟大的拿破仑皇帝征服欧洲!您能忍受那些东方蛮族踏上法兰西的土地吗?”
苏尔特元帅缓缓抬头,这位年近七十的老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确实想起了年轻时跟随拿破仑征战四方的岁月,想起了奥斯特里茨的太阳,想起了耶拿的荣耀。但那些记忆越是辉煌,眼前的现实就越是残酷。
“侯爵先生,”苏尔特的声音沙哑而疲惫,“我经历过滑铁卢。我知道当战术和武器存在代差时,勇气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无谓的牺牲。现在,我们面对的代差,比当年英国人的线列战术和我们的纵队战术之间的差距,要大得多。”
“但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德·拉莫尔几乎是嘶吼,“哪怕只是为了荣誉!陛下,我请求,召集所有还能作战的贵族骑士,重组骑兵部队!如果明帝国真的敢登陆,我们将用一次光荣的冲锋,告诉世界,法兰西的精神永不屈服!”
路易·菲利普看着这位近乎癫狂的陆军大臣,又看了看其他沉默的重臣,最后目光落在苏尔特元帅身上。老元帅轻轻点了点头,那意思很明确:也许,这是唯一还能做的事了。不是为胜利——胜利早已无望——而是为尊严,为历史,为一个时代最后的气节。
“好吧。”皇帝疲惫地挥挥手,“德·拉莫尔侯爵,由你负责。召集贵族,组建部队。但记住,这不是战争,这是……殉道。我不想听到任何‘胜利’的幻想。”
四月二十五日,法国北部,诺曼底海岸,卡昂附近。
最后一批还能集结的法国贵族骑兵,约三千人,在此扎营。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大多数是古老家族的年轻子弟,从小接受骑士教育,学习马术、剑术、礼仪,梦想着像祖先一样在战场上建立功勋。此刻,他们穿着祖传的华丽铠甲——有些甚至是百年古董,擦拭得锃亮;骑着最好的战马;腰间佩着装饰精美的刺剑或马刀;旗手举着绣有家族纹章的旗帜。
营地中央,德·拉莫尔侯爵本人也穿上了全套铠甲。他已经五十五岁,这套铠甲是三十年前定制的,如今穿起来有些紧,但他坚持要亲自带队。他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对着台下的年轻骑士们演讲:
“先生们!高贵的法兰西骑士们!今天,我们聚集于此,不是为了胜利——胜利早已被那些躲在钢铁怪物里的懦夫玷污!我们聚集于此,是为了扞卫骑士精神最后的尊严!是为了证明,在这个被机器和算计腐蚀的时代,依然有一种东西,比生命更宝贵,那就是荣誉!”
他拔出佩剑,高举过头:“当那些东方人踏上我们的海岸,我们将发起冲锋!用我们的战马,我们的刀剑,我们的血肉之躯,去撞击他们的铁甲!让我们的鲜血,染红诺曼底的沙滩!让我们的牺牲,成为法兰西永不屈服的丰碑!历史会记住这一天!记住我们!记住骑士精神最后的闪光!”
台下,年轻骑士们被这番话语激得热血沸腾。他们高举武器,发出呐喊:“为了法兰西!为了荣誉!”声音在海岸边回荡,悲壮而激昂。
没人注意到,营地边缘,几个穿着普通农民衣服的人,正用铅笔在小本子上快速记录着,并悄悄画下营地的布防草图。
四月二十八日,晨,诺曼底外海五十海里。
帝国远征舰队西进分队的先遣侦察舰“飞燕号”快速巡洋舰上,舰长陈启明放下望远镜,对身边的通讯官说:“给旗舰发报:确认诺曼底海岸卡昂附近有敌军大规模骑兵集结,约三千人,装备传统冷兵器及少量火枪,未发现重型火炮或现代工事。据当地线人报告,此为法军最后贵族骑兵部队,意图在我军登陆时发动自杀式冲锋。”
电报通过无线电发出。两小时后,旗舰“定海号”回电:“已收到。舰队将于明日拂晓抵近海岸,进行威慑性炮击。登陆暂缓。转告陆战队秦岳将军(已随舰队西进):准备一场……示范性战斗。”
四月二十九日,拂晓,卡昂海岸。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海面上出现了点点灯火。那是帝国远征舰队的先头部队:六艘巡航舰、十二艘炮舰,在距离海岸八海里处排开阵型。更远处,“定海号”和另外几艘主力舰的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海岸上,法军骑兵营地已经骚动起来。德·拉莫尔侯爵全身披挂,骑上战马,对集结好的骑士们做最后动员:“先生们!时机到了!那些懦夫只敢躲在海上!他们不敢登陆!但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法兰西的每一寸土地,都需要用血来换取!上马!”
三千骑兵翻身上马。铠甲碰撞声、马匹嘶鸣声、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们排成了十排纵队,每排三百人,这是标准的骑兵冲锋阵型。
晨光微露。海面上,帝国舰队的火炮开始试射。几发炮弹落在距离海岸一公里外的沙滩上,炸起巨大的沙柱。
德·拉莫尔侯爵将面甲拉下,举起佩剑:“为了法兰西!冲锋!”
“冲锋——!!!”
三千匹战马开始加速。马蹄践踏着沙滩,发出雷鸣般的轰响。骑士们俯低身体,平举骑枪或马刀,铠甲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芒。旗帜飘扬,呐喊震天。这景象,仿佛一幅从中世纪走来的油画,悲壮、华美、而又……不合时宜。
海面上,帝国舰队各舰的舰桥上,军官们通过望远镜看着这一幕,表情复杂。有轻蔑,有怜悯,也有淡淡的敬意——对勇气的敬意,哪怕这勇气是盲目的。
“进入射程。”炮术长报告。
“所有副炮,榴霰弹,自由射击。”陈启明在“飞燕号”上下令,“注意,不要打马,打人。”
命令下达。十二艘炮舰的侧舷,超过一百门75毫米速射炮和150毫米副炮同时开火。炮弹在空中划出弧线,在骑兵集群上空爆炸。
嘭嘭嘭嘭——!
不是传统的爆炸声,而是一种沉闷的、如同撕开布匹般的声响。榴霰弹在空中解体,洒出成千上万的钢珠和破片,如同死神挥出的镰刀,覆盖了方圆数百米的范围。
第一排骑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战马嘶鸣着栽倒,骑士从马背上抛飞,华丽的铠甲在钢珠面前如同纸糊。鲜血喷溅,在晨光中划出一道道凄艳的弧线。
但后面的骑兵没有停。他们踏过同伴的尸体,继续冲锋。呐喊声变成了嘶吼,变成了野兽般的嚎叫。
第二轮炮击。第三轮炮击。
炮弹如同精准的雨点,不断落在骑兵集群中。每一轮齐射,都有上百人倒下。沙滩被鲜血染红,尸体和马尸堆积,冲锋的势头越来越慢,队形越来越散。
德·拉莫尔侯爵冲在队伍最前方。一发榴霰弹在他右前方爆炸,钢珠击穿了他的胸甲,鲜血从缝隙中涌出。他晃了晃,但没有倒下,仍然高举着佩剑。
他看到了海面上的那些战舰,看到了那些喷吐火光的炮口。距离还有四公里,而他的骑兵,已经损失过半。
“继续……冲锋……”他用尽最后力气嘶吼,但声音被爆炸声淹没。
第四轮炮击。一枚150毫米榴弹直接命中了他前方二十米处。爆炸的冲击波将他连人带马掀翻。他重重摔在沙滩上,面甲脱落,口鼻涌血。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向海面,看向那些如同海上城堡般的战舰,眼中最后一丝光芒熄灭了。
“骑士……时代……结束了……”
他喃喃道,头一歪,气绝身亡。
主将战死,残余的骑兵终于崩溃了。一些人调转马头逃跑,但被炮弹追上;更多的人呆立在原地,看着周围地狱般的景象,手中的武器无力垂落。
炮击停止了。
海面上,几艘小艇放下,载着帝国陆战队的士兵和军医,驶向海岸。他们不是来战斗的,是来接收俘虏和救治伤员的——如果有人还能被救治的话。
沙滩上,幸存的法国骑士们呆呆地看着那些穿着深灰色军装、端着奇怪步枪的东方士兵登陆。没有战斗,没有抵抗。他们默默地放下武器,举手投降。
一个年轻的帝国少尉走到德·拉莫尔侯爵的尸体旁,看了看那身华丽的铠甲,又看了看周围堆积如山的尸体和哀鸣的战马,轻轻叹了口气。
他对身边的士兵说:“记录:四月二十九日晨,于法国诺曼底卡昂海岸,击溃法军贵族骑兵部队约三千人。敌军使用冷兵器及少量火枪,以密集冲锋战术企图阻击我军,遭舰炮榴霰弹覆盖射击,大部歼灭。此战证明,传统骑兵战术在现代炮兵面前已完全失效。建议写入军校教材,标题……”
他想了想,想起秦岳将军战前说的话。
“就叫‘骑士的末日:勇气无法填补的代差’。”
晨光完全照亮了海滩。海面上,帝国舰队的龙旗迎风招展。沙滩上,幸存的法国骑士被集中看管,伤员被抬上小艇,尸体被就地掩埋。
而在巴黎,当这最后一场“战斗”的消息传来时,凡尔赛宫没有召开紧急会议。路易·菲利普皇帝独自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春日的阳光,手中拿着一瓶鸦片酊——这是医生为他开的“安神药”。
他打开瓶盖,一饮而尽。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麻木的平静。
镜厅里,十七面镜子依然明亮。
但镜中映出的那个世界,那个属于波拿巴家族、属于骑士精神、属于旧欧洲的世界,已经随着诺曼底沙滩上的那场单方面屠杀,彻底破碎了。
一个时代,以最惨烈也最荒诞的方式,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