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住迎宾馆的第一夜,在高度戒备与无数暗处的窥视中,平静度过。但这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假象。次日清晨,天光未亮,宫中的传旨内侍便已抵达迎宾馆,宣陈默即刻入宫,于金殿陛见。
没有耽搁,陈默换上一身符合侯爵品级的朝服,紫色袍服上绣着威严的麒麟补子,相较于戎装的杀伐之气,多了几分属于帝国重臣的雍容与威仪。然而,那挺直的脊梁和沉静如水的眼眸,却依旧透着不容忽视的、源自北疆血火的独特气质。
赵虎率百名最精锐的龙渊卫护送陈默至宫门外。巍峨的宫墙,朱红的宫门,鎏金的铜钉,以及门前肃立、盔甲鲜明却眼神空洞的禁军侍卫,无不彰显着帝国皇权的至高无上与深宫重地的森严壁垒。龙渊卫被严格限制在宫门之外,不得入内。陈默只身一人,跟随引路的内侍,踏入了这道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门槛。
穿过层层宫阙,迈过无数高阶,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陈旧木料混合的沉穆气息。沿途遇到的太监、宫女皆低眉顺目,脚步匆匆,不敢有丝毫逾矩。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笼罩着这座宫城的每一个角落。
终于,引路内侍在一座无比恢弘、金碧辉煌的大殿前停下脚步,尖细着嗓子唱喏:“镇北侯陈默,奉旨觐见——!”
声音在空旷的殿前广场回荡。陈默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袍袖,迈步踏入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殿堂的——紫宸殿。
殿内光线略显昏暗,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阔的穹顶,文武百官分列两旁,蟒袍玉带,肃立无声。所有的目光,在这一刻,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这位首次踏入此地的年轻侯爷身上。那目光中,有好奇,有审视,有不易察觉的嫉妒,更有深深的忌惮。
陈默目不斜视,步履沉稳,行至御阶之下,依照礼制,撩袍跪倒,声音清朗而沉稳:“臣,镇北侯陈默,奉旨觐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座之上,老皇帝半倚在龙椅中,繁复的龙袍更衬得他形销骨立。他浑浊的目光缓缓抬起,落在陈默身上,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审视。沉默持续了数息,这短暂的寂静却仿佛被无限拉长,压得殿内许多官员几乎喘不过气。
“爱卿……平身。”老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掉,却依旧带着帝王的威压。
“谢陛下。”陈默起身,垂首而立,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
“陈默……”老皇帝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语气难辨,“北疆一战,你……打得很好。落雁坡……扬我国威,解了……朝廷燃眉之急。”
“此乃陛下天威浩荡,将士用命,臣……不敢居功。”陈默回答得滴水不漏,将功劳归于上意与部下。
“呵呵……”老皇帝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牵动了气管,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旁边的内侍连忙上前伺候。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喘息着,目光却骤然锐利了几分,“朕听闻……你麾下将士,所用之火器,颇为……犀利?非……非我朝制式?”
来了!核心的试探!殿内百官瞬间竖起了耳朵。
陈默面色不变,从容应答:“回陛下,此乃臣于北疆,为应对蛮族骑兵,与麾下工匠共同钻研改进之物。其原理源于爆竹、火铳,无非是做得更精良些,射程更远些,装填更快些。仰赖陛下洪福,将士敢死,方能于落雁坡侥幸建功。若朝廷需要,臣愿献上图纸与工匠,以供兵部参考。”
他坦然承认,却轻描淡写地将超越时代的火器归为“改进”,并主动提出上交,姿态放得极低,既堵住了“私藏利器”的攻讦,又暗指朝廷原有的火器落后,兵部无能。
老皇帝浑浊的眼睛眯了眯,没有接“上交”的话茬,转而问道:“北疆……如今民生如何?朕听说,流民甚众?”
“托陛下洪福,北疆正在恢复。臣推行屯垦,分田到户,流民得以安置,荒地渐次复耕。假以时日,北疆必能成为帝国北方的坚实屏障与丰饶粮仓。”陈默避重就轻,只谈成果,不谈具体政策和背后的理念冲突。
老皇帝似乎有些精力不济,摆了摆手,没有继续深问。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文官班列首位的李纲,又掠过武将班列中几位眼神闪烁的勋贵,最后重新落在陈默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与难以言喻的复杂。
“爱卿……年轻有为,很好……留在京城,多……看看,多……听听。”这话语意味深长,既是要求,也像是某种警告。
“臣,遵旨。”陈默躬身应道。
就在这时,站在御阶下首的太子,忍不住开口道:“镇北侯忠心体国,实乃栋梁之材!如今北疆已定,正当在京城多留些时日,为父皇分忧才是!”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拉拢之意。
而另一侧,首辅李纲则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瞥了太子一眼,那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冷嘲。他并未出言,但那股沉凝的气势,却让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陈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冷笑。太子急于拉拢,李纲冷眼旁观,老皇帝则是在平衡与猜忌之间摇摆。这金殿之上,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
“若陛下无事吩咐,臣……先行告退。”陈默适时提出告辞。
老皇帝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
陈默再次行礼,转身,在百官目光各异的注视下,步履沉稳地走出了紫宸殿。阳光照射在他紫色的朝服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走出宫门,赵虎立刻迎了上来,低声道:“先生,如何?”
陈默翻身上马,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墙,目光深邃。
“皇帝时日无多,太子与李纲势同水火。”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这京城的水,比我们想的还要浑。不过也好,水越浑,才越有机会摸鱼。”
殿前应对,他看似谦恭,实则锋芒暗藏,不仅化解了皇帝的试探,更清晰地窥见了这帝国权力核心的裂痕与危机。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