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殍灶
大巴山深处的乱石村，拢共就十几户人家，土坯房顺着山坡叠着，屋顶的茅草被山风刮得发枯，远看像贴在青灰山壁上的旧补丁。村里唯一的路是踩出来的泥道，雨天烂得能陷进半只草鞋，晴天则扬着黄尘，唯有村口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枝桠遮天蔽日，给晒得发烫的泥道投下片阴凉。
何老汉家在村尾，挨着片松树林。他家的土坯房住了快二十年，墙皮掉得露出里面的黄土，墙根爬着青苔，门前晒着的干辣椒和玉米棒子，是山里人家最显眼的烟火气。厨房门口的老灶台，是何老汉年轻时跟着爹学砌的，灶膛被烟火熏得油亮发黑，灶沿上摆着个豁口的粗瓷盐罐——这灶台烧了二十年，煮过青黄不接时的红薯粥，炖过过年才舍得吃的腊肉，也熬过孙子小远小时候的米糊，灶沿上的每道纹路，都浸着何家的日子。
去年秋收后，一场暴雨连下了三天三夜。雨停那天清晨，何老汉踩着院里的积水去生火，刚把晒干的松针塞进灶膛，划火柴点燃，就听见“咔嗒”一声脆响。他探头往灶膛里瞅，只见灶壁裂了道指宽的缝，黑烟顺着裂缝往外冒，呛得他直揉眼睛。伸手一摸，裂缝从灶口一直裂到灶膛底，指尖一碰，簌簌的土块往下掉——这灶台，是彻底撑不住了。
“得砌个新的。”何老汉蹲在灶台边，摸了摸被烟火磨得光滑的灶沿，心里发沉。山里人家，灶台是过日子的根，没灶台，饭做不熟，水烧不开，日子就像断了腿，寸步难行。他托去镇上赶集的后生捎信，请来邻村的泥瓦匠老周——老周砌灶的手艺在十里八乡是响当当的，据说经他手砌的灶，烧火旺，省柴火，连糙米饭都能煮得喷香。
动工那天选了个响晴的日子，太阳刚爬上山头，把松树林的影子拉得老长。老周背着帆布工具包来了，包里的墨斗、水平仪擦得发亮。他绕着厨房转了两圈，指着原来的灶台位置说：“就这儿，地基实，对着窗户，烟囱好走烟。”说着掏出墨斗，在墙上弹了道笔直的黑线，又在地上画了个方方正正的框，“灶膛深一尺五，烟囱留三寸，保准烧起来不呛人。”
砌灶最讲究的是泥土，得用黏性好、没杂质的“胶土”，不然烧火时容易裂。村里的黄土掺了太多沙，和成泥一捏就散，老周蹲在地上捏了把土，摇摇头：“这土不行，得找胶土。”
何老汉一拍大腿：“我知道哪儿有！村外二里地的乱坟岗，那土黏得能粘住鞋底子！”那乱坟岗荒了几十年，早年是逃荒人没了的埋骨地，后来村里也没人管，坟头早被雨水冲平，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土被常年的雨水泡得黏糊糊的，是砌灶的好料。
当天下午，何老汉拉着板车去了乱坟岗。野草没过膝盖，风一吹沙沙响，偶尔能看见露出土面的碎骨头。他不敢多耽搁，找了块地势平的地方，挥着锄头往下挖——那土果然黏，一锄头下去能带起一大块，捏在手里能揉成紧实的泥团。他挖了满满一车，拉着往回走，板车轱辘陷在泥里，得使出全身力气才能拽动，来回跑了三趟，才凑够了砌灶的土。
傍晚时，何老汉和老周把土倒在院里，掺上切碎的稻草，泼上水，光着脚在泥里踩——稻草能增加泥的韧性，踩得越匀，灶壁越结实。何老汉的脚底板磨出了老茧，踩在冰凉的泥里也不觉得硌，直到泥团揉得光滑劲道，才把泥递到老周手里。老周拿着泥抹子，把泥一块块糊在灶台上，动作麻利，没一会儿，灶台的轮廓就显了出来。
忙到后半夜，新灶台总算砌好了。方方正正的灶身，深不见底的灶膛，笔直的烟囱通向屋顶，灶台上还特意留了个放锅的凹槽。老周拍着手上的泥，拍着胸脯说：“老何，这灶我敢打包票，能用十年！保准烧火旺，做饭香！”何老汉笑得合不拢嘴，给老周递了碗米酒，又塞了两斤刚磨的新米，算是工钱。
第二天一早，何老汉就迫不及待地用新灶做饭。他抓了把红薯，洗干净切块，和着米倒进锅里，往灶膛里添了把干柴，火苗“噼啪”地舔着锅底，烟顺着烟囱往上飘，一点都不呛人。他坐在灶门口的小板凳上，等着粥熟，心里美滋滋的，想着以后做饭再也不用受漏烟的罪了。
可揭开锅盖时，何老汉却愣了——粥表面冒着热气，看着熟了，底下的红薯却带着硬芯，用筷子戳都戳不动，米粒也半生不熟的。“咋回事？”他嘀咕着，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盖上锅盖焖了半个时辰，再揭开，红薯还是硬的。
他以为是火没烧旺，第二天特意捡了些干透的松木，炖起了腊肉。那腊肉是过年时腌的，挂在房梁上晒了大半年，油亮油亮的，切成块放进锅里，加满水，灶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烟筒里的烟直往上窜。何老汉守在灶台边，每隔半个时辰就掀开锅盖看看，可炖了两个时辰，肉还是硬邦邦的，嚼着费劲，连汤汁都没熬出油花，更别说香味了。
何老汉心里犯了嘀咕：“难道老周的手艺不行？”可转头想起村头李家的灶台也是老周砌的，前几天还看见李家媳妇在门口喊“吃饭喽”，那米饭的香味飘得半条街都能闻见。他又琢磨着是不是锅的问题，把家里的旧锅、新锅都试了遍，结果还是一样——饭总夹生，肉总不烂。
更邪门的是家里人的身子。孙子小远原本壮实得像头小牛，一顿能吃两碗饭，自从用了新灶，饭量一天比一天小，脸蛋子从圆鼓鼓的变成了尖下巴，眼窝也陷了进去，以前能跟着村里的孩子跑半座山，现在跑两步就喘气，脸色也变得蜡黄。老伴也没了精神，整天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手里的针线活撂了半个月，问她咋不做了，她说“浑身没力气，捏不住针”。
何老汉急了，背着小远去村里的老中医家。老中医眯着眼睛把了脉，又看了看小远的舌苔，说：“没啥大病，就是气血虚，开两副补药，炖点鸡汤喝就好了。”他又给老伴把了脉，也是同样的说法。何老汉拿着药方抓了药，炖了鸡汤给娘俩喝，可喝了半个月，一点好转都没有，小远反而更不爱吃饭了，说“饭没味儿，咽不下去”。
他又揣着钱去镇上请风水先生。那先生穿着件青色长衫，拿着罗盘绕着灶台转了两圈，嘴里念念有词，末了说：“灶台方位没问题，烟囱也没挡着风水，是你家最近运气差，过阵子就好了。”说完揣着钱走了，啥法子也没给。
村里的人见何家娘俩一天比一天没精神，都来劝何老汉。住在隔壁的王婶说：“老何，你家灶台莫不是砌在了不干净的地方？我听说用了乱坟岗的土，那地方阴气重啊！”何老汉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挖土时看见的碎骨头，可又觉得土就是土，能有啥不干净的？嘴上没说，心里却犯了嘀咕。
直到有天夜里，何老汉起夜，路过厨房时，隐约听见灶膛里传来“咕噜”声——像是有人饿极了，在咽口水。那声音很轻，却在静夜里格外清晰。他壮着胆子点了盏油灯，凑到灶台边，撩开灶门往里看——灶膛里黑漆漆的，只有油灯的光映在灶壁上，啥也没有。可他刚把灶门关上，那“咕噜”声又响了，吓得他手里的油灯差点掉在地上，转身就往屋里跑，那声音也跟着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
第二天一早，何老汉揣着几个煮鸡蛋，揣着仅有的几十块钱，徒步往镇上走。四十多里山路，全是上坡下坡，他走得脚底板发疼，中午才到镇上。他是听山里的货郎说的，镇上有个叫陈默的先生，能处理些邪门事，死马当活马医，总得试试。
找到陈默时，他正在院里晒草药。陈默穿着件灰色短褂，手里拿着个竹耙，看着普普通通，眼神却很亮。何老汉把家里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得口干舌燥，最后红着眼眶说：“陈先生，求您去看看吧，再这么下去，我家小远和老伴都要撑不住了。”
陈默放下竹耙，点了点头：“走吧，去看看。”
两人坐着村里后生的三轮车回村时，已是下午。走进何家院子，陈默第一眼就看向了厨房门口的新灶台——青灰色的泥墙擦得干干净净，灶台上摆着两个粗瓷碗，看着结实又整齐，可陈默的眉头却皱了起来。他走到灶台边，没碰别的，先把手伸进灶膛口——刚靠近，就猛地缩回手，指尖泛着点凉意。
“这灶膛里，有股阴冷的吸力。”陈默说，“不像寻常灶膛的烟火气，倒像冰窖里的风，带着股贪念，盯着锅里的吃食。”
何老汉一愣：“您咋知道？小远总喊饿，可端上饭，吃两口就放下了；老伴也说肚子空，却嚼不动菜。”
陈默没说话，蹲下身，用手指捻了点灶壁上的泥土，放在鼻尖闻了闻——泥土里混着股极淡的腐味，不是霉味，是老坟里那种沉了多年的腐土气息，不仔细闻，根本察觉不到。他又摸了摸灶壁，指尖能感觉到一丝凉意，哪怕灶膛半天没烧火，也不该这么凉。
“这砌灶的土，从哪里来的？”陈默抬眼问。
何老汉搓着手，声音有些发虚：“是……是村外乱坟岗那边挖的，都说那土黏，适合砌灶……”
“问题就出在这土上。”陈默站起身，语气沉了些，“那乱坟岗埋的多是无主孤魂，好些是早年逃荒来的，饥寒交迫死的，死前没吃过一顿饱饭，死后残念里全是对吃食的贪念和不甘。日子久了，这些念头像水汽似的，渗进了土里。你们用这土砌灶，等于把这些‘饿殍残念’请进了家。它虽没形没影，却会跟着灶火走，抢锅里的‘食气’和‘火气’——食气被抢，饭菜自然夹生不香；火气被夺，家里人的精气也会跟着耗，人就没精神，孩子也长不壮。”
何老汉听得脸色发白，“噗通”一声坐在门槛上，双手抱着头：“陈先生，那可咋整？总不能让它一直抢下去啊！小远还小，老伴身子也弱……”
“别急，能解。”陈默扶着何老汉站起来，“得先把它‘请走’，再把灶台净化干净。你去准备三样东西：三碗用新米煮的饭，要刚出锅的；三杯自家酿的米酒；再买些黄纸，剪成纸钱的样子。”
何老汉赶紧起身，让老伴去煮米，自己揣着钱往镇上跑。傍晚时，东西都备齐了——三碗米饭冒着热气，米粒颗颗分明；米酒装在粗瓷杯里，飘着淡淡的酒香；纸钱是何老汉亲手剪的，虽然剪得歪歪扭扭，却码得整整齐齐。
陈默让何家人都站在院子里，别进厨房。他自己拎着东西走进厨房，先把灶膛里的火灰全部掏出来，装在竹筐里，倒在院子角落——那火灰也是凉的，不像寻常火灰那样带着余温。然后他把纸钱铺在灶膛底部，用火柴点燃——火苗“腾”地一下窜起来，带着股淡淡的青烟，却没往常烧纸的呛味，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闷意，像有人在暗处轻轻叹气。
陈默对着灶膛，朗声说道：“苦命的朋友，我知你生前受饥寒，颠沛流离，没吃过一顿热饭，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今日备了饭食银钱，你且慢慢吃，吃饱了，拿上银钱，找个向阳的地方安身，莫再留恋这人间灶台，扰了他人的日子，也误了自己的轮回。”
纸钱烧完，灶膛里只剩下一堆灰白色的灰。陈默把三碗米饭一碗碗倒进灶膛，又将三杯米酒缓缓洒在米饭上，酒气混着米香，飘在小小的厨房里。他站在灶前，等了约莫一刻钟，直到米香和酒气都散了，才拿起备好的新土——那是他让何老汉从村东向阳坡挖的黄土，晒得干爽，抓一把在手里，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他把新土一点点填进灶膛，填得紧实，直到和灶口齐平，又用泥抹子把表面抹光滑。
做完这些，陈默走出厨房，对何老汉说：“这灶台不能再用了。明日天亮，你找几个人，把它拆了，砖头瓦片洗干净还能用，可沾了乱坟岗土的泥，得拉回乱坟岗远处，挖个三尺深的坑埋了，别让它再沾着活人的烟火气。”
“那新灶台咋砌？”何老汉问。
“还在原地砌，用向阳坡的黄土，和着稻草，别掺别的土。砌好后，先烧三把稻草，让灶膛暖透了，再做饭。”陈默叮嘱道，“稻草是向阳长的，带着阳气，能压住残留的阴气。”
第二天一早，何老汉就找了两个邻居，把旧灶台拆了。沾了腐土的泥块，他用板车拉到乱坟岗外的荒地，挖了个三尺深的坑，把泥块埋进去，还在上面盖了层新土，又在旁边插了根松枝——算是给那苦命人赔个不是。
然后他拉着向阳坡的黄土，重新砌灶台。老周听说了这事，也来帮忙，按着陈默说的，用纯黄土和着稻草砌，每一块泥都揉得劲道，每一道缝都抹得严实。砌好后，何老汉点了三把稻草，塞进灶膛，火苗“噼啪”响着，把灶膛烘得暖暖的，连空气里都带着股干爽的热气。
当天中午，何老汉用新灶台煮了锅米饭。揭开锅盖时，米香飘得满院子都是，米粒颗颗饱满，透着油光，连隔壁的王婶都探着头问：“老何，你家煮啥呢，这么香？”他盛了一碗给小远，小远捧着碗，呼呼啦啦吃了两碗，还举着空碗喊：“爷爷，再盛点！这饭真香！”老伴也吃了一碗，吃完抹了抹嘴说：“好久没吃这么香的饭了，浑身都有劲了。”
过了半个月，小远的脸蛋子又圆了起来，脸色也变得红润，每天早上都跟着村里的孩子去山上放牛，跑上跑下，再也不喘气了；老伴也有了精神，每天早上起来喂鸡、择菜，晚上还能坐在灯下缝缝补补，嘴里哼着年轻时的山歌。
何老汉站在灶台边，看着火苗舔着锅底，锅里炖着的腊肉飘出浓浓的香味，心里踏实得很。他伸手摸了摸灶壁，暖暖的，带着烟火的温度——这才是过日子的灶台该有的样子。
后来村里有人要砌灶，都来问何老汉土从哪来。他总领着人往村东的向阳坡走，指着那片黄土说：“就用这儿的土，向阳，干净，砌出来的灶烧火旺，做饭香。别图省事找那些不干净的土，灶台是过日子的根，根干净了，日子才能红火。”
风从松树林里吹过来，带着草木的清香，吹得屋顶的茅草沙沙响。何老汉望着院里晒着的玉米棒子，看着小远和村里的孩子在门口追逐打闹，嘴角忍不住往上扬——这日子，总算又回到了正轨，像灶膛里的火苗，暖烘烘的，透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