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二十三:鬼画皮
美院雕塑系的工作室,近来总锁着门。沈冰的画就摊在里头——那幅《地狱变相图》占了整面墙,从楼道里过,都能瞅见门缝漏出的颜色,红得发紫,黑得发沉,像凝了血的泥。
沈冰是系里出了名的才女,以前画静物,笔触清透,可自打定了这个题,人就像换了个。眼窝陷着,颧骨凸着,头发枯得像草,整天泡在画室,连饭都让同学捎。有回同学给她送面包,推开门就退出来了——画室里呛得慌,松节油的味里混着股怪味,像肉放坏了,黏糊糊的腥。再看沈冰,正趴在画前调颜料,眼神直勾勾的,嘴里嘀嘀咕咕,手里的画笔戳得画布“沙沙”响,画里那些受刑的鬼怪,眼仁竟像在动。
更邪门的是当模特的同学。有个男生帮她摆过“恶鬼撕咬”的姿势,没过两天再看画,角落里那个被撕得血肉模糊的鬼怪,眉眼竟和他有七分像。那男生吓得连夜请了假,说夜里总梦见自己被按在画里,火烤得骨头疼。
沈冰的导师瞧着不对,拽她去医院,她死活不肯,抱着画框哭,说“它们还没画完”。导师没辙,托人辗转找到了我。
我去时,画室刚被锁了,封条还新鲜。导师给开了门,刚推条缝,那股松节油混着腐肉的味就冲出来,呛得人胃里翻。再往里走,那幅《地狱变相图》撞得人眼慌——红的是血,黑的是烟,无数个鬼怪拧在一块儿,有的被铁链穿了琵琶骨,有的被油锅炸得皮开肉绽,脸上的疼和恨都要溢出来,看得人后颈发麻。
我摸出罗盘,刚举到画前一尺远,指针“嗡”地疯转,转得铜盘都发烫,跟着“啪”一声脆响,针尖竟崩断了,掉在地上。
“这不是画。”我盯着画里最上头那个鬼头,它嘴角好像往上挑了挑,“是恶念攒出来的东西。”
导师脸都白了:“恶念?沈冰她……”
“她太钻了。”我指了指画布边缘,颜料都堆成了痂,“画地狱太投入,把自己的魂气和那些阴沉沉的念想都揉进去了。说不定还引了些游荡的怨魂,一并画进了画里。”我顿了顿,“现在这画在吸她的精气神,连带着靠近的人,也被它拓了影子进去。”
不能再拖了。我让导师赶紧清楼,把整栋艺术楼的人都劝走,又找了几块厚黑布,严严实实把画蒙住——布刚盖上去,就觉出布下动了动,像有东西在里头撞。
“光捂没用,得烧。”我看着黑布,“但不能硬烧,里头的恶念要是跑出来,半座城都得闹心。”
我让学院找了间隔音焚化炉,又弄来两大袋檀香木屑,还搬了套高功率音响。一切备妥,把蒙着布的画抬进焚化间,布一扯,画里的鬼怪像是被惊动了,颜色深了几分。
我拿朱砂混了自己的血,在画布四边画符阵,一笔下去,颜料“滋啦”冒了点白烟。画完了,把檀香木屑堆在画周围,又让助手把音响开最大,放《大悲咒》——梵音一炸响,整间屋子都震,画里的鬼怪像是被刺着了,轮廓都抖了抖。
“尘归尘,土归土。”我摸出火折子,对着符阵点过去,“恶念散,灵归处!焚!”
火苗“轰”地窜起来,先烧着了符阵,跟着引燃了檀香木屑,青灰色的火舌卷着檀香味,一下就把巨画吞了。画布在火里蜷起来,却没立刻烧成灰,反而鼓胀着,像有东西要从里头钻出来。
“啊——!”火里突然传出尖啸,不是一个声,是无数个,高的低的,男的女的,刺得人耳膜疼。火光里浮起一张又一张脸,都是画里那些鬼怪的模样,有的瞪着眼,有的伸着手,往火外扑,可刚挨到焚化间的墙,就被梵音震回去,在火里翻来滚去。
我盘坐在火前,手掐不动明王印,跟着音响念《金刚经》。心里头静得很,就盯着那团火——这是跟画里的恶念较劲,得拿正念压着,不能让它们趁乱逃了。
火整整烧了一天一夜。檀香烧完了,画布烧完了,连空气里的腐肉味都烧没了,只剩檀香味。焚化炉凉透了,里头只剩一堆白灰,灰里掺着些亮晶晶的小渣子,像碎珠子,那是被净化干净的精神残渣。
沈冰后来转去了精神病院,听说醒着的时候总画画,画的都是蓝天白云,再没碰过鬼怪。那幅《地狱变相图》没留下半点影,只偶尔有见过的同学聚在一块儿,说夜里还能梦见画里的火,火里有张脸,像沈冰,又不像。
也是,艺术这东西,太往深了钻,钻过了界,就不是创作,是给深渊递梯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