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下得缠绵,淅淅沥沥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把东河沿村罩得严严实实。
苏瑶坐在旧磨房的土坯桌边,正领着孩子们读《千字文》,思尘捧着卷边的课本,小脑袋跟着节奏一点一点,稚嫩的声音混着雨声,在潮湿的空气里飘得很远。
忽然,柴房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刘婶顶着蓑衣闯进来,雨水顺着蓑衣的草叶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她脸色发白,凑到苏瑶耳边压低声音:“瑶瑶,快散了孩子们!李三媳妇去公社了,说咱们教的是‘歪门邪道’,要带干部来查!”
苏瑶手里的课本“啪”地落在桌上,孩子们的读书声戛然而止,一个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她定了定神,摸了摸思尘的头,声音尽量柔和:“乖宝们,今天先读到这儿,雨大了,都跟着爹娘回家,明天再来好不好?”
孩子们虽不懂发生了什么,却也听出她语气里的急慌,纷纷收拾起课本。
妞妞的娘来得快,拉着妞妞的手就往外走,路过苏瑶时塞给她一个温热的红薯:“瑶瑶,别慌,有俺们呢。”
等最后一个孩子走出门,苏瑶才瘫坐在椅子上,手心全是汗。
磨房里到处都是书,周先生捐的旧识字课本、她父亲留下的《本草纲目》残卷、还有给孩子们讲故事的《安徒生童话》,这些在她眼里是宝贝,在公社干部眼里,说不定就是“反动读物”。
“俺帮你!”刘婶扯下蓑衣,拿起桌上的课本往怀里塞,“先把书挪个地方,磨房里就这么点地,藏哪儿安全?”
苏瑶环顾四周,磨房中央是盘磨了几十年的老石磨,磨盘下积着厚厚的玉米面,墙角堆着过冬的干草,还有两个装过豆子的空瓦缸。
她眼睛一亮,指着瓦缸:“先往缸里塞,用干草盖严实,再把贵重的书藏磨盘底下。”
两人手忙脚乱地忙活,刘婶负责把散落在桌上的课本归拢,苏瑶则搬开磨盘边的木凳,试着推了推磨盘,老石磨沉得很,她憋得脸通红,才勉强挪开一道缝。
刘婶赶紧递过书,苏瑶一本本往缝里塞,指尖蹭上玉米面,白花花的一层。
“娘!俺也帮你!”思尘抱着两本小人书跑过来,小胳膊短,够不着磨盘缝,就踮着脚往瓦缸里扔。
苏瑶摸了摸他的头,心里又暖又酸,孩子才四岁,本该无忧无虑,却要跟着她担惊受怕。
刚把最后一本书塞进瓦缸,院门外就传来了马蹄声,混着雨点击打油布的声音,越来越近。
苏瑶心里一紧,拉着思尘躲到柴房,对刘婶说:“您就说您来磨玉米面,俺们娘俩在这儿躲躲。”
刘婶刚应下,磨房的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公社的张干部带着两个民兵走进来,雨衣上的水珠顺着衣角往下淌。
张干部上次抓过苏瑶,脸色阴沉得像这鬼天气:“刘婶?你在这儿干啥?”
“俺来磨点玉米面,家里娃等着吃呢。”刘婶手里攥着磨杆,装作刚停下的样子,“张干部咋来了?这么大雨天,怪冷的。”
“有人举报,说苏瑶在这儿私办夜校,教反动书!”张干部的目光扫过整个磨房,落在桌上的红薯和散落的粉笔头,“苏瑶呢?人在哪儿?”
刘婶心里咯噔一下,强装镇定:“瑶瑶?俺没见着啊,许是回家了吧。这磨房就俺一个人,您看,就这点玉米面,哪有啥书?”
一个民兵上前,用枪托拨了拨墙角的干草,瓦缸被碰得“哐当”响。
苏瑶在柴房里屏住呼吸,紧紧抱着思尘,生怕孩子哭出声。思尘懂事地贴着她的脖子,小手攥着她的衣襟,一动不动。
“张干部,真没啥,”刘婶赶紧拦着,“俺们村都是老实人,瑶瑶更是,就想让娃们认俩字,哪敢教反动书?”
张干部眯着眼,走到老石磨前,蹲下身摸了摸磨盘边的玉米面:“这磨盘挺干净,不像刚用过的。”
他说着,就伸手去推磨盘,苏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磨盘底下还藏着《本草纲目》和那本童话书,要是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陆逸尘的声音:“张干部!俺家瑶瑶在家呢,咋跑这儿找了?”
陆逸尘披着蓑衣,手里拿着个油纸包,快步走进来,“俺刚从公社回来,李书记让俺给您带句话,说夜校的事他知道,是正经教娃认字的,没啥问题。”
张干部愣了愣,显然没想到陆逸尘会突然出现,还提了李书记。他脸色缓和了些:“李书记真这么说?”
“那还有假!”陆逸尘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个刚买的白面馒头,“您看,李书记还让俺给您带俩馒头,说您辛苦。俺家瑶瑶胆小,要是有啥误会,您跟俺说,别吓着娃。”
张干部接过馒头,语气软了下来:“既然李书记知道,那就是误会。
不过苏瑶也是,办夜校咋不跟公社打声招呼?让人举报了,多麻烦。”他又扫了一眼磨房,“行了,既然没啥事,俺们就走了,以后办夜校注意点,别让人再嚼舌根。”
等张干部和民兵走远,苏瑶才从柴房里出来,腿都软了。陆逸尘赶紧扶住她,摸了摸思尘的头:“别怕,没事了,李书记那边俺打过招呼了。”
“你咋知道的?”苏瑶声音发颤。
“王大爷跑去公社给俺报信,俺就赶紧找了李书记,还好李书记通情达理,说咱们办夜校是好事。”陆逸尘叹了口气,“那个李三媳妇,真是不安分,上次举报没成,这次又来。”
刘婶拍着胸口,一脸后怕:“幸好你来得及时,不然磨盘底下的书肯定被发现了。这老石磨,今天算是立了大功。”
苏瑶走到磨盘边,轻轻推了推,磨盘纹丝不动。
她想起刚才藏书的紧张,想起思尘懂事的模样,想起乡亲们的帮忙,眼眶一下子红了:“俺就是想让娃们多认俩字,咋就这么难?”
“不难,”陆逸尘握住她的手,“以后有李书记撑腰,有乡亲们帮衬,咱们光明正大地办,谁也别想找茬。
明天俺就去公社补手续,把夜校的牌子挂起来,让娃们堂堂正正地读书。”
思尘拉着苏瑶的手,仰着小脸:“娘,以后不用躲了吗?俺还想读白雪公主。”
苏瑶蹲下来,擦了擦眼角的泪,笑着点头:“不用躲了,以后娘天天教你读,还教妞妞他们一起读。”
雨还在下,可磨房里的气氛却暖了起来。刘婶煮了红薯粥,四个人围着土坯桌,就着咸菜喝得热气腾腾。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像是在为这场虚惊一场的守护伴奏。
苏瑶看着身边的亲人,心里满是感激。
她知道,这条路或许还会有风雨,但只要有陆逸尘的陪伴,有乡亲们的守护,有孩子们渴望知识的眼神,她就有勇气走下去。
夜校不是偷偷摸摸的火种,是照亮孩子们未来的光,她要好好守护这束光,让它在东河沿村的雨夜里,越燃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