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裹着松针的凉意，卷过青石铺就的院坝，将李秋月鬓边的碎发吹得贴在颊上。她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映着她素净的脸庞，睫毛上仿佛沾了细碎的火星，明明灭灭间，藏着化不开的沉郁。
锅里的玉米糊糊咕嘟冒泡，热气氤氲着往上窜，模糊了她眼底的红丝。昨夜大山又是后半夜才回来，身上带着一股陌生的脂粉香，不是她常用的皂角味，也不是山里草木的清冽，那味道甜得发腻，像村口杂货铺里卖的水果硬糖，黏在人身上，洗都洗不掉。
她伸手将柴火往里推了推，指尖触到冰凉的灶壁，才惊觉自己的手竟比这深秋的石头还要凉。成婚五年，她从十六岁的娇俏姑娘，熬成了如今眉眼间带了倦意的妇人，可大山看她的眼神，却从最初的炙热，慢慢变成了如今的淡漠，像被雨水泡过的炭火，再也燃不起暖意。
“秋月，粥好了没？” 大山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一丝不耐，还夹杂着几声轻咳。
李秋月应声起身，端起沉甸甸的铁锅，手腕微微发颤。粥香弥漫开来，可她却没什么胃口。走到堂屋，只见大山坐在桌边，穿着那件她去年冬天连夜缝补的蓝布褂子，领口磨得发毛，他却毫不在意，正低头用火柴点烟，烟雾缭绕中，他的侧脸显得有些陌生。
“刚熬好，趁热喝吧。” 她把碗放在他面前，声音轻得像风。
大山嗯了一声，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眉头皱了皱：“怎么没放糖？”
“家里的糖罐子空了，我想着等下上山采点山楂，熬点果酱代替。” 李秋月轻声解释，顺手拿起他放在桌边的脏衣服，准备去河边洗。
“采什么山楂，费劲。” 大山头也没抬，“佳琪说镇上新开的杂货铺有进口的水果糖，比山楂甜多了，回头我去买两斤。”
刘佳琪三个字，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李秋月的心口，疼得她呼吸一滞。她捏着衣服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布料上的泥渍蹭到了掌心，粗糙得硌人。
这已经是大山这个月第无数次提起刘佳琪了。刘佳琪是邻村的，长得洋气，会穿碎花裙子，还会唱城里的歌，不像她，只会围着灶台和庄稼转。自从去年大山去邻村帮工，认识了刘佳琪，一切就都变了。
以前大山上山打猎，回来总会给她带一朵刚开的野花；下地干活，再累也会帮她劈柴挑水；就连晚上坐在煤油灯前，也会拉着她的手，说些山里的趣事。可现在，他回家越来越晚，话越来越少，眼神总是飘向门外，仿佛那里有什么比她更值得期待的东西。
李秋月没说话，默默转身走出堂屋。院坝边的山菊开得正盛，黄澄澄的一片，带着淡淡的香气。往年这个时候，大山总会摘一大束插在她的窗台上，说她比山菊还好看。可今年，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倒是前几天，她看见他摘了一大捧，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着，说是要给刘佳琪送去。
她提着水桶和衣服，沿着田埂往河边走。深秋的田埂长满了枯草，踩上去沙沙作响，像她此刻的心绪，杂乱无章。河水已经凉透了，浸得她的手发麻，可她却像感觉不到似的，机械地搓洗着衣服上的污渍。
衣服上除了泥渍，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脂粉香。她用力地搓着，搓得手心发红，直到那味道淡了些，才停下动作。眼泪不知何时掉了下来，砸在水面上，漾起一圈圈涟漪，很快就消失不见，像她那些无处安放的委屈。
洗完衣服往回走，刚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就看见大山和刘佳琪站在不远处的土坡上说话。刘佳琪穿着一件粉色的碎花裙，在枯黄的草木间格外扎眼，她手里拿着一个花布包，正仰头对着大山笑，眉眼弯弯，娇俏动人。
大山低着头，看着刘佳琪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那是李秋月许久未见的模样。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刘佳琪，刘佳琪打开一看，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兴奋地踮起脚尖，在大山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李秋月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看着那一幕，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来。她手里的衣服掉在地上，浸湿的布料沾了泥土，可她却顾不上捡。
大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了过来，当他看到李秋月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漠。
刘佳琪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看到李秋月，不仅没有丝毫尴尬，反而故意往大山身边靠了靠，抬手挽住了他的胳膊，挑衅似的看着李秋月，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李秋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像坠入了冰冷的河底。她没有上前质问，也没有哭闹，只是默默地捡起地上的衣服，转身一步步往家走。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疼得她几乎要倒下。
回到家，她把湿衣服晾在院坝的绳子上，然后坐在门槛上，看着远处的群山。深秋的群山被染成了深浅不一的黄色，萧瑟而苍茫，像她此刻的人生，看不到一点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大山回来了。他走进院坝，看到李秋月坐在门槛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你都看见了？”
李秋月没有看他，声音平静得可怕：“看见什么了？”
“我和佳琪的事。” 大山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我本来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你的。”
“告诉什么？” 李秋月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眼底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告诉我们，你爱上她了？告诉我们，这五年的夫妻情分，在你眼里一文不值？”
大山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她的目光：“秋月，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我和佳琪是真心相爱的，和她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活着有意义。”
“活着有意义？” 李秋月笑了，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那我呢？这五年，我为你洗衣做饭，为你操持家务，为你孝敬爹娘，我在你眼里，就只是一个免费的佣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大山皱了皱眉，语气有些不耐烦，“你很好，可是我们不合适。你太沉闷了，不懂情趣，不像佳琪，她活泼开朗，能懂我。”
“不懂情趣？” 李秋月的心像被凌迟一样疼，“当初你追我的时候，说喜欢我温柔贤惠，说我安静的样子好看。现在这些，都成了我的错吗？”
大山说不出话来，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总之，我和佳琪已经决定了，等过段时间，我就和你离婚。家里的东西，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拿走。”
离婚？这两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李秋月的心上。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婚姻会走到这一步。她以为，只要她好好过日子，好好对大山，他们就能白头偕老，可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局。
“我什么都不要。” 李秋月站起身，看着大山，眼神里充满了绝望，“我只要你告诉我，你曾经对我，有过一丝真心吗？”
大山沉默了很久，久到李秋月以为他不会回答，他才缓缓开口：“有过吧。” 那语气轻飘飘的，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没有丝毫分量。
“有过吧……” 李秋月重复着这三个字，眼泪掉得更凶了，“原来只是有过而已。”
她转身走进屋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房间里的陈设还是和结婚时一样，墙上贴着大红的喜字，已经有些褪色，柜子上放着他们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她笑得一脸幸福，依偎在大山身边，而大山的眼神，也满是宠溺。
可现在，那些幸福都成了泡影，像一场易碎的梦。她坐在床边，拿起那张结婚照，手指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大山的脸，泪水打湿了照片，模糊了上面的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刘佳琪的声音。李秋月走到窗边，撩起窗帘的一角往外看，只见刘佳琪跟着大山走进了院坝，她像个女主人一样，四处打量着院子，还伸手摘了一朵院坝边的山菊，凑到鼻尖闻了闻，然后随手扔在了地上。
李秋月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那是她精心照料的山菊，是她曾经幸福的见证，如今却被人如此轻视。
大山把刘佳琪领进了堂屋，然后走进厨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吃的。李秋月听到他对刘佳琪说：“你等着，我给你煮点鸡蛋，你最喜欢吃的。”
以前，大山也会这样给她煮鸡蛋，每次上山打猎回来，都会特意给她留两个，说补身体。可现在，他的温柔和体贴，都给了另一个女人。
李秋月再也忍不住了，她推开门，走出房间。大山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你出来干什么？”
“这是我的家，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 李秋月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你要煮鸡蛋给她吃，可以，但是请你出去煮，不要用我的锅，不要用我的柴火。”
刘佳琪走了过来，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秋月：“李秋月，你这话就不对了，大山很快就是我的男人了，这个家以后也是我的，我用用锅和柴火怎么了？”
“只要我还没和大山离婚，这个家就还是我的。” 李秋月看着刘佳琪，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顺，多了一丝倔强，“你要是想在这里待着，就规矩点，否则，就请你离开。”
“你敢赶我走？” 刘佳琪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转头看向大山，“大山，你看她，竟然敢赶我走。”
大山皱着眉，看向李秋月：“秋月，你别无理取闹。佳琪是我的客人，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客人？” 李秋月笑了，笑得凄凉，“把别的女人领到自己家里，用自己妻子的东西讨好她，还说她是客人？大山，你的良心呢？”
“我再说一遍，我和佳琪是真心相爱的。” 大山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要是识相，就乖乖地同意离婚，我还能给你一些补偿。要是你胡搅蛮缠，到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李秋月看着大山，这个她爱了五年、陪了五年的男人，此刻却如此陌生，如此绝情。她的心彻底死了，像被霜打过的山菊，再也开不出绚烂的花朵。
“补偿？我不需要你的补偿。” 李秋月的声音平静下来，平静得让人心慌，“我同意离婚，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大山有些意外，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同意了。
“我要这间房子，还有院子里的那些山菊。” 李秋月看着院坝边的山菊，眼神温柔了许多，“这是我和你结婚时，一起种下的，我舍不得它们。”
大山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可以。其他的东西，你真的不要了？”
“不要了。” 李秋月摇了摇头，“那些东西，沾染了你的气息，我不想要了。”
说完，她转身走进房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的东西不多，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贴身的首饰，那是她娘留给她的嫁妆。她把东西装进一个旧包袱里，然后走到堂屋，看着大山和刘佳琪。
“我们明天就去镇上办离婚手续吧。” 李秋月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大山点了点头：“好。”
刘佳琪得意地看着李秋月，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李秋月没有再看他们，背着包袱，走出了这个她生活了五年的家。她没有回头，一步步朝着深山走去。深秋的风越来越大，吹得她的头发凌乱，可她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想远离那个让她伤心的地方。她沿着山间的小路一直走，走到了半山腰的一处山泉边。山泉清澈见底，倒映着她憔悴的脸庞。
她坐在泉边，看着水中的倒影，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想起了和大山初遇的场景，也是在这个山泉边，她不小心崴了脚，是大山把她背下了山，一路上对她悉心照料。那时候的大山，是那样的善良、那样的温柔。
可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是时间改变了他们，还是人心本来就容易变？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里起了雾，朦胧一片。她站起身，继续往前走，走到了一片山菊丛中。这里的山菊开得比家里的还要茂盛，黄澄澄的一片，香气扑鼻。
她坐在山菊丛中，抱着膝盖，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那些灯火温暖而明亮，却没有一盏是为她而亮。她想起了自己的爹娘，他们已经去世多年，如今她成了孤孤单单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呼唤声，是大山的声音。他似乎在找她。
李秋月没有回应，只是往山菊丛深处缩了缩。她不想再见到他，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
呼唤声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李秋月靠在一棵老树上，慢慢闭上了眼睛。深秋的夜晚很凉，可她却觉得，这里比那个所谓的家更让她安心。
她知道，未来的路会很难走，她要一个人在深山里生活，要面对风雨，面对孤独。可她不怕，比起那些锥心的背叛和伤害，孤独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她看着身边的山菊，它们在寒风中依然顽强地绽放着，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李秋月想，或许她也可以像这些山菊一样，即使经历霜打雨淋，也能顽强地活下去，哪怕只是空自芬芳，也要活得精彩。
夜色渐浓，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照在她的脸上，温柔而清冷。她慢慢睡着了，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仿佛做了一个美好的梦，梦里没有背叛，没有伤害，只有漫山遍野的山菊，和那个曾经温柔待她的少年。
可她不知道，这场梦终究会醒来，而醒来后，等待她的，是更加漫长而艰难的人生。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未来会遇到什么，她都会坚强地走下去，像深山里的山菊一样，在逆境中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哪怕这份光芒，再也无人欣赏。
只是那份深入骨髓的悲伤，像深秋的寒霜，凝结在她的心底，或许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才能慢慢融化。而大山和刘佳琪的身影，也成了她生命中一道无法磨灭的伤疤，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曾经的深情，终究是一场错付。
深山的夜，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山菊淡淡的香气，陪伴着这个心碎的女人，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而她的故事，还在继续，带着悲伤，也带着一丝不屈的希望，在这苍茫的深山中，缓缓铺陈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