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把她垂在颊边的碎发映得发暖,却暖不透那双盯着灶膛里跳动火苗的眼睛。锅里炖着的红薯玉米粥咕嘟冒泡,水汽顺着锅盖缝钻出来,混着柴烟味儿飘满了小土屋,可她鼻尖萦绕的,始终是方才在村口老槐树下闻到的那股胰子香——刘佳琪身上总带着的,城里姑娘爱用的茉莉味儿。
方才她挎着空篮子从镇上换盐回来,刚拐过老槐树就撞见了大山。他背对着她,穿着那件去年她给缝的蓝布褂子,肩膀却微微侧着,正低头听谁说话。风把女生送过来,软乎乎的,带着笑:“大山哥,你看这花布做个小袄子好看不?”
李秋月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她看见刘佳琪手里举着块粉白相间的花布,指尖轻轻搭在大山的胳膊上,而大山没躲,反而伸手碰了碰布角,声音是她许久没听过的温和:“好看,你穿肯定好看。”
那瞬间,篮子把手硌得她掌心生疼,镇上换盐时掌柜的多给的那把茴香,从篮底滑出来,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大山脚边。他终于回头,看见她时,眼里的温和像被风吹灭的灯,瞬间沉了下去,嘴角也绷直了,刚才对着刘佳琪的笑意半点不剩。
刘佳琪也看见了她,却没挪开搭在大山胳膊上的手,反而把花布往身后藏了藏,抬头冲她笑了笑,那笑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像是炫耀,又像是试探:“秋月姐回来了?我跟大山哥说说话呢。”
李秋月没应声,弯腰去捡那把茴香。手指刚碰到干枯的草梗,就听见大山开口:“你换盐回来了?咋去这么久?”他的声音有点硬,像是在掩饰什么,可李秋月听得出来,那语气里没有担心,只有被撞破后的局促。
她捏着茴香站起来,篮子挎在胳膊上,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嗯,镇上人多,排队。”说完没再看他们,径直往家走。身后没传来脚步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大山没跟上来,他还留在那儿,陪着刘佳琪。
灶膛里的柴快烧完了,火苗小了下去,粥的咕嘟声也弱了。李秋月起身去灶房角落抱柴,弯腰时,腰腹处的旧伤隐隐作痛——那是前年大山去山上拉木头,她去帮忙时被滚下来的石头砸的,当时疼得她直冒冷汗,大山抱着她往镇上卫生院跑,一路上都在说“秋月你别有事,你有事我可咋办”。
那时候的话还在耳边绕,可现在的大山,却连跟她多说一句话都觉得不自在了。
她把柴塞进灶膛,火苗又窜了起来,映得她脸上一阵热一阵凉。其实她早该察觉的。从去年秋收刘佳琪来村里帮她姨收玉米开始,大山去邻村的次数就多了起来。起初他说“刘佳琪姨家缺人手,去搭把手”,她没多想,还让他多带两个馒头去;后来他开始晚归,有时身上会沾着不属于家里的胰子香,她问起,他只说“在刘佳琪姨家洗了把脸”;再到上个月,她在他褂子口袋里发现了块绣着小桃花的帕子,不是她绣的,他支支吾吾说是“顺手捡的”,她当时没戳破,只把帕子叠好,放回了他口袋——她总想着,大山是个实诚人,不会骗她,或许真是捡的呢。
可刚才在老槐树下,他看刘佳琪的眼神,那样软,那样亮,是她嫁给他这五年里,从未见过的模样。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她生了场病,夜里发烧,想让他去镇上请大夫,他却说明天再去,理由是“夜里山路滑”;可前几天刘佳琪说想吃镇上的糖糕,他天不亮就起了床,走了二十多里山路,把还热乎的糖糕送到了刘佳琪手里。
粥炖好了,李秋月把火压下去,端着锅放在灶台边的矮凳上。屋里很静,只有屋檐下挂着的玉米棒子偶尔会被风吹得轻轻碰撞,发出“沙沙”的声响。她坐在桌边,看着碗里黄澄澄的粥,却没半点胃口。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大山回来了。他推开门,带进一股寒气,还有那股若有若无的茉莉胰子香。他看见坐在桌边的李秋月,愣了一下,然后走到灶台边,拿起碗想盛粥,手却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把碗放下了。
“你吃过了?”他问,声音还是有点不自然。
李秋月摇摇头,没看他:“等你回来一起吃。”
他哦了一声,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却没动筷子。两人就这么坐着,屋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李秋月看着碗里的粥,忽然开口:“那花布,是给刘佳琪买的?”
大山的身子僵了一下,抬眼看她,眼神有点躲闪:“是……她看上了,钱不够,我就帮她垫上了。”
“垫了多少?”
“五……五块钱。”
李秋月笑了笑,那笑声很轻,却带着点涩:“咱们家买盐,你都要跟掌柜的讨价还价半天,五块钱给她买块布,你倒大方。”
大山的脸涨红了,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又像是觉得委屈:“秋月,你别这么说,佳琪她一个城里姑娘,来村里不容易,帮衬一把怎么了?”
“帮衬?”李秋月抬起头,终于看向他,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却没掉下来,“她不容易,我就容易了?五年前你家穷得叮当响,我爹不同意我嫁你,我偷着跑出来跟你过日子;你娘生病,我端屎端尿伺候,夜里守着她不敢合眼;家里的地,我跟你一起种,一起收,手上的茧子比你的都厚——这些,你都忘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像针一样扎在大山心上。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可看着李秋月那双发红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李秋月说的都是真的,这些年,她跟着他,确实受了不少苦。
“我没忘,”他低声说,“我知道你辛苦,可佳琪她……”
“可她什么?”李秋月打断他,“可她年轻,可她长得好看,可她身上有胰子香,不像我,一身土味儿,手上全是茧子,对不对?”
大山猛地站起来,手攥成了拳头:“不是这样的!秋月,你别胡想!”
“我胡想?”李秋月也站了起来,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为什么她要吃糖糕,你天不亮就去镇上?为什么你口袋里的帕子,是她绣的?大山,你跟我说清楚啊!”
她的哭声不大,却带着浓浓的委屈和绝望,听得大山心里发慌。他想去抱她,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他不敢,他知道自己理亏。他确实对刘佳琪动了心,从第一次见她穿着碎花裙,站在田埂上笑的时候,他就觉得,那才是他心里想的姑娘的模样,不像李秋月,总是穿着旧衣服,脸上带着土,身上只有汗水和柴火的味道。
“我……”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秋月,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觉得佳琪她可怜,想多照顾她一点。”
“可怜?”李秋月抹了把眼泪,笑得更涩了,“她有城里的爹娘疼,有新衣服穿,有糖糕吃,她可怜?那我呢?我跟着你,住土屋,穿旧衣,起早贪黑干活,我不可怜?大山,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对她,到底是照顾,还是动心了?”
大山的脸白了,他不敢看李秋月的眼睛,把头扭到一边,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是……是动心了。”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李秋月的心上。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扶住了桌边才站稳。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爱了五年,陪了五年,苦了五年的男人,忽然觉得陌生——他还是那个当年在她家门口,红着脸说“秋月,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大山吗?
“所以,”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却努力保持着平静,“你是想跟我分开,跟她在一起,是吗?”
大山的身子晃了一下,他转头看她,眼里有愧疚,有犹豫,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挣扎:“秋月,我……我没想跟你分开,我就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控制不住?”李秋月重复着这三个字,眼泪又涌了上来,“那我呢?我这些年对你的好,对你的真心,你就一点都不记得了?大山,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就在这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还有刘佳琪的声音:“大山哥,你在家吗?我把你垫的钱送过来了。”
李秋月和大山都愣住了。大山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下意识地想去开门,却被李秋月拉住了。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眼泪,只有一片冰冷:“让她进来。”
大山没动,他看着李秋月,眼里满是恳求,可李秋月没理他,径直走到院门口,拉开了门。
刘佳琪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五块钱,脸上带着笑,看见李秋月,那笑顿了顿,然后又恢复了原样:“秋月姐,我来给大山哥送钱。”
李秋月没接钱,也没让她进来,就站在门口,看着她。刘佳琪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把钱往大山手里递:“大山哥,钱给你。”
大山没接,他看着李秋月,又看看刘佳琪,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李秋月看着刘佳琪,忽然开口:“刘佳琪,你知道大山是有家室的人,对不对?”
刘佳琪的脸白了一下,却还是强装镇定:“秋月姐,我知道,我跟大山哥就是普通朋友,你别误会。”
“普通朋友?”李秋月笑了,那笑里满是嘲讽,“普通朋友会让他天不亮去镇上给你买糖糕?普通朋友会让他给你买花布?普通朋友会让他揣着你绣的帕子?刘佳琪,你也是个姑娘,你爹娘没教过你,不该抢别人的男人吗?”
刘佳琪的脸彻底红了,不是羞的,是气的。她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大山:“大山哥,你看秋月姐说的什么话!我好心来送钱,她却这么说我!”
大山看着刘佳琪红着眼圈的样子,心里的愧疚又涌了上来。他上前一步,挡在了刘佳琪面前,对李秋月说:“秋月,你别这么说佳琪,是我主动帮她的,跟她没关系!”
李秋月看着他挡在刘佳琪面前的背影,那背影曾经是她的依靠,是她的天,可现在,却成了刺向她的刀。她的心彻底凉了,凉得像冬天的井水。
“大山,”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你选她,是吗?”
大山的身子僵住了,他回头看她,眼里满是痛苦:“秋月,我……”
“你不用解释,”李秋月打断他,“我就问你,是不是选她?”
他看着李秋月那双冰冷的眼睛,又看看身边红着眼圈的刘佳琪,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是。”
那一个“是”字,彻底击垮了李秋月。她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忽然觉得浑身无力。她想起刚嫁过来的时候,大山把她的手放在他掌心,说“秋月,以后有我呢,我不会让你受委屈”;想起他们一起在地里种玉米,他把最大的那个玉米棒塞给她;想起冬天夜里,他把她的脚揣在怀里暖着……那些曾经的美好,现在都成了笑话。
她没再说话,转身走进了屋。大山和刘佳琪站在门外,谁也没动。过了一会儿,李秋月抱着一个布包走了出来,布包里是她的几件旧衣服,还有她嫁过来时,娘给她的那对银镯子。
她把布包放在门槛上,看着大山:“这五年,我没对不起你,也没对不起这个家。既然你选了她,那我走。这个家,留给你们。”
大山看着她,眼里满是痛苦和愧疚:“秋月,你要去哪儿?这山里你一个女人家,怎么走?”
“不用你管,”李秋月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只剩下一片麻木,“以后,你好好跟她过日子,别再想起我了。”
说完,她没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就走。她没走村里的路,而是往山上走——她不知道要去哪儿,只知道不能再待在这里,不能再看见他们。
大山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山林里,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疼。他想追上去,可刘佳琪拉住了他的胳膊:“大山哥,你别去,她都这么说了,你去了也没用。”
他回头看刘佳琪,她的眼里满是期待,可他却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好像也不是他心里想的那样美好。他想起李秋月刚才的眼神,那样冰冷,那样绝望,他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他猛地甩开刘佳琪的手,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刘佳琪,你回去!”
刘佳琪愣住了,她没想到大山会这么对她:“大山哥,你……”
“你回去!”大山又说了一遍,然后转身就往山上跑,一边跑一边喊:“秋月!秋月你等等我!我错了!秋月!”
他的声音在山林里回荡,可回应他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他跑了很久,跑遍了他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可始终没看见李秋月的身影。
天渐渐黑了,山里起了雾,冷风吹在他脸上,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站在山顶,看着山下的村庄,看着那个曾经属于他和李秋月的家,忽然蹲在地上,抱着头,放声大哭起来。
他终于明白,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妻子,更是那个用真心待他,陪他吃过所有苦的女人。他想起李秋月手上的茧子,想起她夜里为他缝衣服的样子,想起她生病时还惦记着地里的庄稼……那些他曾经忽略的细节,现在都成了最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割着他的心。
而此刻,李秋月正坐在半山腰的一块石头上。她听见了大山的呼喊,却没有回头。山里的风很冷,吹得她浑身发抖,可她却觉得,心里比身上更冷。她看着远处的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就像她和大山的感情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她从怀里掏出那对银镯子,这是娘给她的嫁妆,娘说,戴着它,就能一辈子平平安安。她把镯子紧紧攥在手里,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镯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不知道未来要去哪里,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可她知道,她不能再回头了。那个曾经让她满心欢喜的男人,那个曾经给她承诺的男人,已经不再是她的大山了。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山里变得一片漆黑。李秋月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朝着远离村庄的方向,一步一步,慢慢走去。她的背影在夜色里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茫茫山林中,只留下一阵风吹过,带着些许凉意,像是在为这段破碎的感情,轻轻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