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蹲在院角翻晒去年的稻谷时,竹筛里突然滚出半块干硬的桂花糕。米黄色的糕体裂着细纹,嵌在里面的桂花早已失了香气,像极了大山走时留在窗台上的那枚铜扣——生了点绿锈,却还牢牢粘在木缝里。她指尖碰了碰那半块糕,指腹沾了层细碎的米糠,心口跟着发涩,像吞了把没煮透的糙米粒。
院门外的石阶上,几株八月桂开得正盛。细碎的金粒儿被风一吹,簌簌落在青石板上,积起薄薄一层。秋月记得大山说过,等秋收完就去镇上给她扯块蓝布,做件带桂花纹的新衣裳。可如今稻子都快晒好了,他走时背的蓝布包袱,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吱呀”一声,篱笆门被轻轻推开。秋月握着竹筛的手顿了顿,以为是大山回来了,猛地抬头,却看见刘佳琪站在桂树底下。她穿了件月白色的布衫,头发上别着朵新鲜的桂花,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里盖着块碎花布。
“秋月姐。”刘佳琪的声音很轻,像落在花瓣上的雨,“我……我来给你送点新蒸的红薯。”
秋月低下头,继续用木耙翻动稻谷,声音淡淡的:“不用了,我自己种的有。”
刘佳琪往前挪了两步,竹篮往石阶上一放,布衫的袖子蹭落了几片桂花。“我知道你有,可这是我特意在灶膛里焖的,甜得很。大山哥以前总说,你最爱吃这种带焦皮的。”
这句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秋月心上。她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刘佳琪:“你怎么知道他以前说过什么?”
刘佳琪的脸微微一红,手指绞着布衫的衣角:“就是……以前大山哥帮我修篱笆的时候,闲聊说起的。他还说,你冬天爱冻手,晚上睡觉总把脚伸到他怀里暖着。”
秋月的心猛地一沉。那些藏在柴米油盐里的细碎时光,是她和大山最隐秘的温存,如今却被另一个女人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像被人掀开了贴身的衣裳,露在凉飕飕的风里。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米糠:“你要是没别的事,就回去吧。山里的路不好走,晚了不安全。”
“秋月姐,我不是来惹你生气的。”刘佳琪的眼里泛起一层水光,“我就是……就是想告诉你,大山哥走的那天,在我家门口站了很久。他说他对不起你,说他这次去镇上,是想赚点钱,给你买你爱吃的桂花糕,给你修屋顶。他还说,他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糊涂了。”
秋月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刘佳琪没说假话,可正是这份“没说假话”,让她更难受。大山把对她的亏欠说给另一个女人听,把本该对她的承诺讲给别人听,那她算什么?算一个需要靠旁人转述才能得到丈夫歉意的笑话吗?
“他说的这些,跟你没关系。”秋月转身往屋里走,“红薯你拎回去吧,我不吃。”
刘佳琪看着她的背影,咬了咬嘴唇,突然提高了声音:“秋月姐,我知道你恨我!可我和大山哥真的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就是……就是觉得他好,觉得他靠谱,可我从来没想过要抢他!”
秋月的脚步顿住了。她回头看了眼刘佳琪,对方的脸上挂着泪,像朵被雨打湿的梨花,看起来委屈又可怜。可这份可怜,在她眼里,却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她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自嘲:“抢没抢,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大山的心思说了算。”
说完,她没再管刘佳琪,径直走进了屋。关上门的那一刻,她靠在门板上,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想起大山走的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他站在院门口,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布包,眼神里满是不舍。他说:“秋月,等我回来,咱们好好过日子。”她当时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雾里,心里既盼着他回来,又怕他回来——怕他回来之后,还是老样子,怕自己再一次失望。
屋里的八仙桌上,还放着大山没带走的粗瓷碗。碗沿上有个小小的豁口,是去年冬天他给她盛热汤时,不小心摔的。秋月走过去,指尖摩挲着那个豁口,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过气。她想起刚嫁给大山的时候,他们没钱买新碗,就用着这对带豁口的粗瓷碗,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一碗面条。那时候的日子苦,可心里甜,像灶膛里焖着的红薯,烫得人心里暖暖的。
可现在呢?日子好了点,碗也能买新的了,可心里的甜,却像被山风吹走了一样,没剩下多少。
下午的时候,村里的王婶来了。她手里拎着一篮子刚摘的青菜,一进门就嚷嚷:“秋月啊,你家大山还没回来呢?我听说镇上最近在招伐木工,工钱给得不少,你说他会不会去干那个了?”
秋月给王婶倒了碗热水,摇了摇头:“不知道,他没说。”
王婶喝了口热水,压低了声音:“我跟你说啊,昨天我去邻村走亲戚,看见刘佳琪那丫头去镇上了。你说她去镇上干啥?该不会是去找大山了吧?”
秋月的心猛地一揪,手里的水壶差点没拿稳。“不会吧,她一个姑娘家,去镇上也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王婶撇了撇嘴,“前阵子我还看见大山送她去镇上买布呢,两个人走得可近了。再说了,那丫头对你家大山的心思,村里人谁不知道?也就是你,性子软,总忍着。”
王婶的话像一把锤子,一下下砸在秋月心上。她强装镇定地笑了笑:“王婶,你别瞎猜了,大山不是那样的人。”
“是不是那样的人,你心里最清楚。”王婶放下碗,“我跟你说这些,也是为了你好。你可得看紧点,别到时候被人抢了丈夫,哭都没地方哭去。”
王婶走后,屋里又恢复了安静。秋月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飘落的桂花,心里乱得像一团麻。王婶的话,刘佳琪的眼泪,大山的承诺,像一根根线,把她缠得喘不过气。她不知道刘佳琪是不是真的去找大山了,也不知道大山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被刘佳琪的柔弱打动。
天黑的时候,秋月煮了点面条。刚端上桌,就听见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心里一紧,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门——不是大山,是邻村的李大叔。
“秋月啊,你家大山托我给你带点东西。”李大叔手里拎着个布包,“他在镇上找了个伐木工的活,挺累的,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是他给你买的桂花糕,还有点钱,让你先花着。”
秋月接过布包,指尖有些颤抖。布包上还带着大山身上的汗味,里面的桂花糕还是热的,散发着甜甜的香气。她拿出一块,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可心里却苦得厉害。
“李大叔,他……他还好吗?”她声音有些沙哑。
“挺好的,就是活儿累,手上磨了不少泡。”李大叔叹了口气,“他还跟我说,让你别担心他,他会尽快赚够钱回来,给你修屋顶,给你买新衣裳。对了,他还说,让你别跟刘佳琪置气,那丫头就是性子软,没坏心眼。”
听到“刘佳琪”三个字,秋月的心又沉了下去。原来他在镇上,心里想的还是刘佳琪。他怕她跟刘佳琪置气,却没想过她一个人在家,有多孤单,有多害怕。
李大叔走后,秋月把桂花糕放在桌上,一口也吃不下了。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山路,眼泪又掉了下来。她不知道大山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还能不能回到从前。
夜里,秋月做了个梦。梦见大山回来了,手里拎着块蓝布,笑着对她说:“秋月,我给你买了新布,咱们做件带桂花纹的衣裳。”她笑着跑过去,想抱住他,可刚碰到他的衣角,他就变成了刘佳琪的样子,笑着对她说:“秋月姐,大山哥说他最喜欢我了。”
秋月猛地从梦里惊醒,浑身都是汗。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地上,像一层碎银。她摸了摸枕头,湿了一大片。
第二天早上,秋月刚起床,就看见刘佳琪站在院门口。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手里拎着个药包。
“秋月姐,大山哥他……他受伤了。”刘佳琪的声音带着哭腔,“昨天他在山上伐木,不小心被树砸到了腿,现在在镇上的卫生院里。我也是刚从镇上回来,特意来告诉你一声。”
秋月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了一样。她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抓住刘佳琪的手:“你说什么?他受伤了?严重吗?”
“挺严重的,医生说可能要卧床休息一阵子。”刘佳琪的眼泪掉了下来,“都怪我,昨天我去镇上看他,他为了送我回来,走得太急,才出的事。”
秋月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她看着刘佳琪,突然就明白了——大山还是放不下她。就算他说了要好好过日子,就算他给她买了桂花糕,可在刘佳琪面前,他还是会像以前那样,不顾一切。
“你先回去吧。”秋月松开刘佳琪的手,声音很平静,“我知道了,我会去镇上看他的。”
刘佳琪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平静。“秋月姐,你……你不怪我吗?”
秋月摇了摇头:“不怪你。要怪,就怪我自己,没本事留住他的心。”
刘佳琪还想说什么,可看着秋月冷淡的眼神,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点了点头,转身慢慢走远了。
秋月站在院门口,看着刘佳琪的背影消失在桂花树下,心里突然就释然了。或许从一开始,她和大山的感情就注定是这样的结局。他像山里的风,自由散漫,谁也留不住;而她像院角的桂树,守着一方小小的天地,等着一个不会回头的人。
她回到屋里,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又把大山给她买的桂花糕装进行囊。走到院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多年的家,看了看院角的桂树,看了看石阶上的桂花,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不知道去了镇上之后,会面对什么样的情况,也不知道大山会不会跟她回家。可她知道,她必须去。不为别的,就为了给自己这段卑微的感情,画上一个句号。
山路上,桂花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秋月背着行囊,一步步往前走,背影单薄而决绝。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她身上,像撒了一层碎金。可她的心里,却像被山雾笼罩着,一片冰凉。
她不知道,这次去镇上,会不会是她和大山感情的终点。也不知道,未来的日子里,她能不能一个人,在这座深山里,好好活下去。她只知道,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家,等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了。
石阶上的桂花还在落,簌簌地,像一场无声的雨。而李秋月的脚步,却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