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热好的黏糕盛在粗瓷碗里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她抬手擦了擦，指尖触到眼角的湿润，才发觉自己又在不知不觉中红了眼眶。灶房里的火光跳动着，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株被风压弯的芦苇。
“爹，黏糕好香呀。”小豆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小鼻子嗅了嗅，瞬间精神了不少。
大山换了身干爽的粗布衣裳，从里屋走出来。他的头发还带着湿气，额前的碎发耷拉着，遮住了那双总是躲闪的眼睛。听到儿子的话，他勉强牵了牵嘴角：“快吃吧，小心烫。”
李秋月把碗递到小豆子面前，又给大山端了一碗，自己则拿起筷子，拨弄着碗里剩下的一点玉米糊糊，没什么胃口。黏糕是刘佳琪送来的，黄澄澄的，裹着一层细密的糖霜，是山里难得的甜腻吃食。可李秋月看着它，只觉得喉咙里堵得慌。
“秋月，你也吃块黏糕。”大山把自己碗里最大的一块夹到她碗里，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李秋月没有动，筷子停在半空：“你自己吃吧，我不饿。”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意。
大山的手僵在半空，过了几秒才慢慢收回。他知道，李秋月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开。刘佳琪刚才的解释虽然诚恳，可有些东西一旦生了根，就不是几句话能拔干净的。就像院角那棵老柿子树，去年遭了虫灾，叶子落得精光，就算后来喷了药，树干上的虫洞也还清清楚楚地留在那里。
小豆子嚼着黏糕，含糊不清地说：“娘，你怎么不吃呀？这黏糕比上次王婆婆送的还好吃呢。”
李秋月摸了摸儿子的头，勉强笑了笑：“娘不喜欢吃甜的，小豆子多吃点。”其实她不是不喜欢，只是这黏糕上沾着刘佳琪的气息，让她觉得刺眼。
晚饭就在这样沉默的气氛中结束了。大山主动收拾碗筷，李秋月则抱着小豆子去里屋睡觉。小豆子年纪小，吃了黏糕没多久就困了，窝在她怀里，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李秋月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儿子的背，目光落在窗外。雪还在下，簌簌地响，像无数根细针落在屋檐上、树枝上、还有那条通往山外的小路上。她想起刚才刘佳琪走的时候，红棉袄的影子消失在雪夜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她其实不恨刘佳琪。刘佳琪年轻、鲜活，像春天里刚抽芽的柳枝，带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换作任何一个男人，或许都会被这样的女孩子吸引。她恨的是大山，恨他的动摇，恨他的忽略，更恨他把他们七年的感情当成了可以随意丢弃的旧布衫。
“吱呀”一声，里屋的门被轻轻推开。大山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件厚厚的棉袄，盖在了李秋月的肩上：“夜里冷，别冻着了。”
李秋月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大山在她身边坐下，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秋月，我明天就把腊肉送到王婆婆家去，让她帮咱们换点年货。小豆子想要的虎头鞋，我去镇上给你买。”
李秋月还是没说话。这些物质上的补偿，对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她想要的，是大山那颗完完整整的心，是他眼里只有她和小豆子的专注，是他们刚结婚时那种就算穷得叮当响也能笑得很开心的日子。可这些，好像都找不回来了。
“秋月，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大山的声音带着恳求，“你这样不理我，我心里难受。”
李秋月终于转过头，看着他。昏黄的油灯下，大山的脸上布满了疲惫和愧疚，眼角的皱纹比以前深了不少。她忽然想起刚认识大山的时候，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浓眉大眼，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背着她走了十几里山路都不喊累。那时候的他，眼里有光，心里有她。
“大山，”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疲惫，“你告诉我，你和刘佳琪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很开心？”
大山的身体僵了一下，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我没有……”
“你别骗我了。”李秋月打断他，“我看见过你看她的眼神，那种眼神，你很久没有对我有过了。”
大山的喉结动了动，艰难地说：“佳琪她……她很活泼，跟她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好像年轻了几岁。可秋月，我对你和小豆子的感情是不一样的，那是责任，是……”
“是责任，不是爱了，对吗？”李秋月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大山，我跟着你七年，不是为了做你负责任的对象。我想要的是爱，是你心里有我，就像我心里有你一样。”
大山慌了，伸手想去擦她的眼泪，却被她躲开了。“不是的，秋月，我爱你，我当然爱你！”他急忙说，“只是这些年，日子过得太苦了，我有时候觉得累，觉得压抑，佳琪她……她能让我暂时忘了这些苦。”
“所以，我就是那个让你想起苦日子的人，对吗？”李秋月的声音带着自嘲，“我整天围着灶台转，身上有柴火味，脸上有皱纹，比不上刘佳琪年轻漂亮，也比不上她会说话，对不对？”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山急得脸都红了，“秋月，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没有人能比得上你。只是我……我一时糊涂，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李秋月看着他，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她想相信他，想回到以前的日子，可心里的伤口太深了，不是一句“我错了”就能愈合的。就像她手上的那些老茧，是常年干农活磨出来的，就算用热水泡再久，也消不掉。
“我累了，大山。”她擦干眼泪，声音变得平静，“你先出去吧，我想陪陪小豆子。”
大山还想说什么，可看着李秋月疲惫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站起身，轻轻地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里屋又恢复了安静，只有小豆子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簌簌的下雪声。李秋月坐在床边，看着儿子熟睡的脸庞，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小豆子长得很像大山，浓眉大眼，鼻子高挺。每次看到小豆子，她就想起大山曾经对她的好，想起他们一起在深山里建立这个家的点点滴滴。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如果大山真的能彻底断了和刘佳琪的联系，真的能像他说的那样好好过日子，或许她还能试着原谅他。可如果他再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不知不觉中，天已经亮了。雪停了，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地上，泛着白茫茫的光。小豆子醒了过来，揉着眼睛问：“娘，爹呢？”
李秋月摸了摸他的头：“你爹去打猎了，说要给小豆子打只肥兔子回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大山去了哪里。早上她醒来的时候，外屋已经空了，灶房里温着热水，桌上放着两个煮好的鸡蛋。她知道是大山做的，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可很快又被之前的委屈覆盖了。
吃过早饭，李秋月带着小豆子去院子里扫雪。院角的老柿子树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厚厚的积雪，像穿了一件白色的棉袄。小豆子拿着小扫帚，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地玩着，时不时抓起一把雪，捏成雪球扔向李秋月。
李秋月看着儿子开心的样子，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她想，就算为了小豆子，她也得好好过日子。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李秋月抬头一看，只见大山背着猎枪，肩上扛着一只肥硕的野兔，从山路上走了过来。他的脸上带着笑容，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爹！”小豆子高兴地喊了一声，扔下扫帚就跑了过去。
大山放下猎枪和野兔，蹲下身抱住儿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你看，爹给你打了只大兔子！”
小豆子摸着野兔的皮毛，兴奋得眼睛都亮了：“哇，好肥呀！娘，我们晚上可以吃兔肉了！”
李秋月走过去，看着地上的野兔，又看了看大山。他的眼睛里带着期待，像个等待老师表扬的孩子。
“累了吧？快进屋歇歇。”她接过他肩上的猎枪，语气比昨天缓和了一些。
大山的眼睛亮了亮，跟着她走进屋里。“我今天去了后山的向阳坡，那里雪薄，野兔多。我还看到了几只野鸡，下次我把它们也打回来，给你和小豆子补补身子。”他一边说，一边搓着手，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李秋月没说话，把猎枪靠在墙角，转身去灶房烧火。大山跟着走进来，主动拿起斧头去劈柴。“咚咚”的劈柴声在院子里响起，和小豆子的笑声交织在一起，让这个冷清了几天的家终于有了点生气。
中午，李秋月炖了一锅兔肉。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小豆子坐在桌边，不停地咽着口水。
“娘，兔肉好香呀！”小豆子夹起一块兔肉，递到李秋月嘴边，“娘，你先吃。”
李秋月心里一暖，张嘴咬了一小口。兔肉炖得很烂，味道很鲜。大山也给她夹了一块最大的：“多吃点，补补身子。”
这顿饭，气氛比昨天好了很多。小豆子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大山时不时应和几句，还会主动给李秋月夹菜。李秋月虽然话不多，但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冷冰冰的。
吃过饭，大山主动去洗碗，李秋月则带着小豆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雪后的阳光很暖和，照在身上，让人觉得很舒服。
“娘，你看，爹好像变勤快了。”小豆子指着正在院子里劈柴的大山，小声说。
李秋月笑了笑：“是呀，你爹知道错了。”
小豆子仰起小脸，看着她：“娘，那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不想看到你和爹吵架。”
李秋月摸了摸他的头，心里酸酸的：“娘不生气了，以后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山哥，在家吗？”
李秋月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是刘佳琪。
大山也听到了声音，手里的斧头停在半空。他转过头，看向李秋月，眼神里带着一丝慌乱。
李秋月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她站起身，看着通往村口的小路。刘佳琪穿着那件红棉袄，手里提着一个篮子，正快步走过来。
“她怎么又来了？”李秋月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
大山急忙放下斧头，走到她身边：“秋月，你别生气，我去跟她说，让她走。”
他刚想往前走，就被李秋月拉住了。“不用，我去跟她说。”李秋月的声音很平静，可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决绝。
她走到院门口，挡住了刘佳琪的去路。“刘小姐，我们家不欢迎你，请你回去。”
刘佳琪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秋月姐，你别误会，我不是来找大山哥的。我是来送点东西的，昨天的黏糕你们吃着还合胃口吗？我娘今天又蒸了一些，我给你们送点过来。”
她说着，就想把手里的篮子递过来。
李秋月没有接，冷冷地说：“不用了，我们家有黏糕。刘小姐，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我们家了，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刘佳琪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可很快又恢复了笑容：“秋月姐，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其实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跟你们处好关系。大山哥是个好人，你也是个好人，我不想因为我影响你们的感情。”
“影响我们感情的不是你，是大山。”李秋月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刘小姐，我请你离开，不要再纠缠大山了。他是有家庭的人，有我和小豆子，我们不需要你的关心。”
“秋月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刘佳琪的眼圈红了，“我真的只是把大山哥当成哥哥，我从来没想过要破坏你们的家庭。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解释清楚，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们。”
就在这时，大山走了过来，挡在李秋月面前：“佳琪，你回去吧。秋月说得对，你以后别再来了。”
刘佳琪看着大山，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大山哥，你就这么对我？我们之前的那些情谊，你都忘了吗？”
大山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变得坚定：“佳琪，对不起。我已经答应秋月了，以后不会再和你来往了。我们之间，就到此为止吧。”
刘佳琪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大山哥，你真的好狠心。我知道你喜欢我，你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的光骗不了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就因为她是你老婆吗？可她已经老了，她配不上你了！”
“你住口！”大山猛地吼了一声，“秋月是我老婆，她为我付出了很多，她在我心里是最好的。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快回去！”
刘佳琪被他吼得吓了一跳，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看着大山，又看了看李秋月，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怨恨。“好，好，我走。大山哥，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放弃我的！”
她说完，转身就跑，红棉袄的影子很快消失在了远处的树林里。
大山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隐隐作痛。可他转头看到李秋月冰冷的眼神，又立刻收起了那些不该有的情绪。
“秋月，你别听她胡说，我……”
“大山，”李秋月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寒意，“你是不是还舍不得她？”
大山急忙摇头：“不是的，秋月，我没有。我刚才都说了，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李秋月冷笑一声，“可我刚才明明看到你眼里的不舍了。大山，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骗？你以为你说一句结束了，我就会相信你吗？”
“我真的没有不舍！”大山急得快哭了，“秋月，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会和她来往了，我心里只有你和小豆子。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李秋月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她刚才明明看到了，大山在吼刘佳琪的时候，眼神里有心疼，有不忍。他嘴上说着结束了，可心里根本就没有放下。
“大山，我累了。”她转过身，慢慢地往屋里走，“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大山想上前拉住她，可伸出去的手又停住了。他知道，这一次，李秋月是真的失望了。他站在原地，看着李秋月的背影，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
院角的老柿子树静静地立着，树枝上的积雪时不时掉下来，发出“簌簌”的声音。小豆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躲进了屋里，不敢出来。整个院子里，只剩下大山一个人，还有他沉重的呼吸声。
他知道，他这一次是真的错了。他不该对刘佳琪动心，不该忽略李秋月的感受，不该让这个家变得这么支离破碎。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李秋月的心，好像已经死了。
他蹲下身，双手插进头发里，狠狠地揪着。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滴在雪地上，很快就结成了冰。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挽回李秋月的心，不知道这个家还能不能回到以前的样子。他只知道，他不能失去李秋月，不能失去这个家。
雪又开始下了，细细的，像牛毛一样。大山抬起头，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心里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这场雪要下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他们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迎来真正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