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漫进西窗时,李秋月正把最后一缕棉线穿过针鼻。指尖刚捏住针尾,门外突然传来扁担钩撞在门框上的脆响,她手一抖,针尖戳进指腹,冒出颗红豆大的血珠。
“秋月!”大山的声音裹着湿冷的雾气撞进来,比往常多了几分急促,“快,把咱家那床新弹的棉絮抱出来!”
她吮着指尖的血抬头,见男人浑身沾着泥点,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划着几道新鲜的血痕。往常扛着百斤柴禾都稳如泰山的肩头,此刻却歪着,左边肩胛骨处的衣裳洇开深色的湿痕,像是汗,又像是别的什么。
“咋了这是?”李秋月搁下针线就往炕边跑,新棉絮是她攒了半年的新棉花,请镇上弹棉花的老张师傅弹的,蓬松得能攥出云来,原是打算等山里再冷些给大山做新棉袄的。她抱着棉絮往男人身边凑,鼻尖先触到他身上混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山林的脂粉香。
那香气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她心口。
“佳琪摔了。”大山的声音有些干,他避开秋月的眼睛,伸手去接棉絮,动作间左边胳膊明显不太利索,“下陡坡的时候踩滑了,滚了两下,腿好像伤着了,我先送她去村医那儿,这棉絮先给她裹着挡挡寒。”
李秋月的手顿在半空。刘佳琪,邻村老刘家的闺女,开春的时候跟着镇上的货郎来过大山家一次,穿了件粉格子的的确良衬衫,辫梢系着红绸子,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临走时偷偷往大山手里塞了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当时大山把荷包随手扔在灶台上,被灶火燎了个角,后来她就把那荷包埋在了院角的老柿树下。
她看着大山肩头那片深色的湿痕,突然想起方才闻到的脂粉香——那是镇上供销社卖的雪花膏味,上个月她赶集时见过,刘佳琪当时正站在柜台前,买了一盒牡丹牌的,还笑着对身边的女伴说,这香味儿最招男人喜欢。
“她伤得重不重?”李秋月把棉絮递过去,指尖碰到男人的手,冰凉。她想问他胳膊怎么了,想问那脂粉香是怎么回事,想问他送刘佳琪回来的时候,会不会像上次送自己从镇上回来那样,把她护在山路内侧,走一步回头看一眼。可话到嘴边,只变成了一句轻飘飘的问候。
“看着不轻,哭唧唧的。”大山接过棉絮,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像是才想起什么,“锅里的红薯我给你留了两个,你自己热着吃,不用等我。”
门“吱呀”一声合上,带走了屋里最后一点属于男人的气息。李秋月站在原地,指腹上的血珠已经干了,留下个浅红的印子,不疼,就是有点痒。她走到灶房,揭开锅盖,里面果然躺着两个烤得焦黑的红薯,冒着微弱的热气,是大山早上出门前特意给她烤的,说她最爱吃烤得流糖的红薯。
她拿起一个红薯,指尖刚碰到皮就烫得缩回来。红薯是热的,可心里却像被山雾浸了,一点点凉下去。
院角的老柿树叶子已经黄了,风一吹就往下掉,一片一片,像铺在地上的金箔。她蹲在树下,用手指抠着泥土,想把那个被埋起来的荷包挖出来看看,可指尖刚碰到湿润的泥土,就听见院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是隔壁的王婶,手里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摘的青菜。“秋月啊,看见大山没?刚才听村里人说,他背着刘佳琪往村医那儿跑呢,跑得飞快,跟抢亲似的。”王婶的声音带着点看热闹的意味,眼睛却直往秋月脸上瞟,“你也别多想,年轻人嘛,互帮互助是应该的,再说佳琪那闺女,模样周正,嘴又甜,就是……”
“王婶,我锅里还炖着菜呢,先回去了。”李秋月打断她的话,站起身往屋里走,后背挺得笔直,像院角那棵倔强的柿树。
回到屋里,她把那两个烤红薯放在窗台上,看着它们慢慢凉下去,表皮的焦黑渐渐失去光泽。她走到炕边,拿起刚才没缝完的棉袄布料,是她用自己攒了三年的私房钱扯的蓝咔叽布,摸着厚实又软和。针还插在布料上,指腹的血珠印在布面上,像朵小小的红梅。
她重新拿起针线,可手抖得厉害,棉线怎么也穿不进针鼻。窗外的雾越来越浓,把老柿树的影子遮得严严实实,只剩下风穿过树枝的呜咽声,像谁在偷偷哭。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李秋月放下针线,快步走到门口,想给大山开门,可手刚碰到门栓,就听见门外传来刘佳琪的声音,带着点撒娇的调子:“大山哥,你胳膊是不是也伤了?刚才你背我的时候,我听见你‘嘶’了一声,肯定是被我压着了,都怪我,非要来这山里采野栗子。”
“没事,小伤,刮了下。”大山的声音,比去的时候温柔了些,“你腿上的伤得养几天,回头我给你砍点松枝,熬水泡泡能活血化瘀。”
“真的呀?大山哥你真好。”刘佳琪的声音里满是欢喜,“那你明天还来吗?我娘说让我给你做鸡蛋面,你最爱吃的那种,放好多葱花和香油。”
“看情况吧,我得先回去看看秋月。”大山的声音顿了顿,像是有些犹豫。
李秋月的手从门栓上挪开,往后退了两步,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她听见刘佳琪“哦”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失落,然后是大山的脚步声,慢慢靠近门口。
门被推开,大山走了进来,身上的脂粉香更浓了,左边胳膊上缠着一圈白布,渗着淡淡的血渍。他看见靠在墙上的秋月,眼神闪了闪,像是有些不自在:“你咋站在这儿?没吃饭呢?”
“等你。”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她看着男人胳膊上的白布,那是她上个月刚买的医用纱布,本来是备着给大山擦汗用的——山里蚊子多,他上山干活总被蚊子咬得满胳膊包,用纱布蘸着花露水擦,能舒服些。
“等我干啥,我不是说了不用等吗?”大山走到灶房,揭开锅盖看了看,又把锅盖盖上,“红薯凉了吧?我给你重新烤两个。”
“不用了。”李秋月走过去,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陶罐,里面装着她泡的草药酒,是用山葡萄和当归泡的,能活血化瘀,“你胳膊伤了,擦点这个酒,好得快。”
她拧开陶罐的盖子,酒香混着药香飘出来。大山站在原地,没有动,任由她拿着棉签,蘸着药酒轻轻擦在他胳膊的纱布上。她的动作很轻,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指尖碰到他露在纱布外的皮肤,还是冰凉的。
“佳琪……伤得咋样?”她还是问了,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村医说骨头没事,就是软组织挫伤,得养个十天半月的。”大山的声音有些含糊,“她爹娘不在家,就她一个人,我得多照看着点。”
“嗯。”李秋月点点头,把棉签扔进灶膛,火苗“噌”地一下窜起来,映得她脸上忽明忽暗,“那你以后要是晚回来,就提前说一声,我给你留门。”
大山看着她的侧脸,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眼睛里的情绪。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样子,那年她才十六岁,跟着爹娘来山里采蘑菇,迷路了,坐在老柿树下哭,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他把她领回家,她爹娘非要把她许配给他,说他是个老实人,能护着她。
那时候她多爱笑啊,见了他就脸红,给他缝的第一个布偶,是个歪嘴的老虎,他一直放在枕头底下,每天睡觉前都要摸一摸。
“秋月,”大山的喉咙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比如他胳膊上的伤不是因为刘佳琪,是他自己为了护着刘佳琪不滚下悬崖,撞到了石头上;比如刘佳琪塞给他的雪花膏,他本来想扔的,结果不小心蹭在了衣服上;比如他刚才拒绝了刘佳琪的鸡蛋面,说家里有秋月等着他。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怕自己越解释,越像掩饰。
李秋月把陶罐盖好,放回柜子里,转身走到炕边,拿起那件没缝完的蓝咔叽布棉袄:“天快冷了,这棉袄得赶紧缝好,不然等下了雪,你上山干活该冻着了。”
她坐在炕沿上,重新穿针引线,这一次,棉线顺利地穿过了针鼻。她低着头,认真地缝着,针脚细密,一行一行,像在绣一幅没有尽头的画。
大山站在灶房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难受得慌。他走到炕边,想坐下,又怕碰着她,只好站着,看着她手里的针线在蓝咔叽布上穿梭。
窗外的雾渐渐散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洒在院角的老柿树上,叶子上的霜花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银子。风一吹,叶子又掉了几片,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大山,”李秋月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你是不是喜欢佳琪?”
大山的身子一僵,像被施了定身术。他看着秋月的后脑勺,她的头发用一根红绳扎着,还是他去年赶集给她买的,红绳已经有些褪色了。
“我……”他想否认,想说他心里只有她,想说他和刘佳琪只是普通朋友,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想起刘佳琪笑起来的样子,想起她给自己递荷包时红着脸的样子,想起她刚才在山路上摔下去时,他心里那阵慌乱——那是一种和面对秋月时不一样的感觉,新鲜,刺激,像山里刚冒出来的春笋,带着点破土而出的冲动。
他沉默了。
沉默就是答案。
李秋月手里的针线顿了顿,然后继续缝着,针脚还是那么细密,只是速度慢了些。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山涧里的溪水,缓缓流淌:“要是喜欢,就跟我说,我不怪你。”
大山的眼睛红了,他伸手想去抱她,却被她轻轻推开。
“别碰我。”李秋月的声音里带着点颤抖,却还是保持着平静,“棉袄我会给你缝好,等缝好了,你就拿着棉袄,去找佳琪吧。这房子,这山里的地,还有院角的老柿树,都是你的,我明天就回娘家。”
“秋月,你别这样。”大山的声音哽咽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觉得佳琪挺可怜的,她一个人在村里,没人照顾……”
“可怜不是喜欢的理由。”李秋月抬起头,眼睛里没有泪,却比有泪更让人心疼,“大山,我跟你过了八年,从十六岁到二十四岁,我给你洗衣做饭,给你缝补衣裳,你上山干活晚回来,我就坐在门口等你,不管多晚,我都给你留着热饭。我以为我们能一辈子这样过下去,守着这大山,守着这老柿树,等我们老了,就坐在树下晒太阳,看柿子红了又黄,黄了又红。”
她指着院角的老柿树,声音里终于有了哭腔:“你还记得吗?那年你给我摘柿子,爬得太高,摔了下来,我抱着你哭了一夜,你说以后再也不爬那么高了,要陪着我好好过日子。你说的话,都忘了吗?”
大山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想去抓秋月的手,却抓了个空。“我没忘,我没忘……”他语无伦次,“秋月,我错了,你别回娘家,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我再也不跟佳琪来往了,我就守着你,守着这个家……”
“晚了。”李秋月摇了摇头,把手里的棉袄放在炕上,“这棉袄我会缝好,算是我最后给你做的东西。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角的老柿树。月亮已经升到了树梢,洒在柿子上,那些还没摘的柿子,红得像火,挂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像一个个小小的灯笼。风又吹来了,叶子落得更急了,一片一片,落在地上,像是在为谁送行。
大山站在炕边,看着秋月的背影,看着炕上那件没缝完的蓝咔叽布棉袄,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粘不起来了,就像院角老柿树上的叶子,霜打了,就会落,落了,就再也回不到枝桠上了。
他慢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往门口走,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秋月还是站在窗边,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像风中的芦苇。
门又一次“吱呀”一声合上,这一次,带走的,是这个家最后一点温暖。
李秋月靠在窗台上,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窗台上的蓝咔叽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看着院角的老柿树,看着那些红得像火的柿子,突然想起第一次和大山一起摘柿子的情景——他把她举到树杈上,让她摘最高处的柿子,他说最高处的柿子最甜,就像他们的日子,会越过越甜。
可现在,日子还没来得及甜到最后,就已经凉了。
窗外的风还在吹,老柿树的叶子还在落,一片,又一片,像一场无声的告别。李秋月伸出手,想去接住一片落叶,可叶子却从她指尖滑过,落在地上,和其他的叶子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了。
她知道,从明天起,这山里的风,这院里的树,这炕上的棉袄,都将和她无关了。她会回娘家,回到那个生她养她的小山村,重新开始过日子,只是再也不会有一个叫大山的男人,会把她举到柿树上,给她摘最甜的柿子,再也不会有一个叫大山的男人,会在她等他回家的时候,带着一身的山林气息,笑着说:“秋月,我回来了。”
夜,越来越深了,月亮也渐渐西沉,把老柿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延伸向远方,延伸向一个没有大山,也没有李秋月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