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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后半夜缠上来的。

先是窗纸被风卷得簌簌响,像谁在屋外抖着湿淋淋的棉絮。李秋月翻了个身,后腰的旧伤被床垫里的谷壳硌得发疼,她摸了摸身旁,凉的。大山又没回来。

檐角突然“啪嗒”落下一滴,砸在炕沿的豁口上。她撑起身子,借着月光往屋顶看,茅草缝里渗进的水痕像条蚯蚓,正顺着椽子往下爬。去年秋天新苫的草,原该能挡三年五载,许是前几日那场冰雹砸坏了,又或是大山夜里爬屋顶找野猫时踩塌了边角——他总爱干这些不着调的事,就像他总爱揣着卖玉米的钱往邻村钻,回来时裤兜比脸还干净。

她披了件打满补丁的蓝布褂子下床,脚刚沾地就打了个寒颤。地上的泥砖吸饱了潮气,凉得像浸在溪水里。灶房的水缸盖着木盖子,掀开时飘出股铁锈味,她舀了半瓢水,往铜盆里倒时溅起的水花落在脚背上,惊得她缩了缩脚趾。

院门外的老槐树被风刮得呜呜叫,枝桠扫着土墙,像有人在外面挠痒痒。李秋月攥着抹布的手紧了紧,抹布是用大山穿破的褂子撕的,布纹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泥点。她走到堂屋,抬头看那道水痕已经爬过了挂在墙上的年画,画里的胖娃娃被浸得发皱,红脸蛋晕成了一团模糊的粉。

“造孽哟。”她对着年画轻轻说,声音被雨声吞了一半。

去年这时候,大山还会在雨天帮她糊窗纸。他的手掌粗得像砂纸,却能把浆糊抹得匀匀实实,边抹边说:“秋月你看,这纸得顺着木纹糊,不然风一吹就破。”那时他眼里还有点东西,不是现在这样,看她时像看墙角的麻袋,看刘佳琪时倒像看揣在怀里的糖。

刘佳琪的男人在矿上做工,三个月没回了。那女人总爱在村口的井台边晃,蓝布裤紧绷绷地裹着屁股,见了男人就抿着嘴笑,眼角的痣跟着颤。李秋月见过她往大山手里塞红鸡蛋,说是自家鸡下的双黄蛋,大山接过来时,手指在她手心里挠了挠,两人笑得像偷了玉米的猴子。

雨突然大了,屋顶“哗哗”地漏起来,像有人在上面泼水。李秋月慌忙去搬墙角的木桶,木桶是陪嫁来的,漆皮掉了大半,箍桶的铁圈生了锈,她抱着桶往漏雨处跑,后腰的伤又开始疼,像是有根针在肉里钻。

“大山……”她没忍住低喊了一声,喊完又觉得多余。这声音要是能传到邻村刘佳琪家,怕是只会引来一阵笑。前几日她去送饭,就撞见大山从刘佳琪家的柴房里钻出来,刘佳琪跟在后面系着领口的扣子,看见她时脸都白了,大山却满不在乎地啐了口唾沫,说:“看啥看?佳琪家的扁担断了,我帮着修修。”

她那时攥着送饭的篮子,指节都捏白了。篮子里是刚蒸好的玉米饼,还冒着热气,她原本想给大山送过去,让他别总在外面吃生冷的。可那天她站在刘佳琪家院门外,看着大山系错了扣子的褂子,突然觉得那玉米饼烫得像火炭。

木桶很快接满了水,晃悠着要溢出来。李秋月弯腰去搬,后腰的疼猛地炸开,她踉跄着撞到墙上,额头磕在挂着的镰刀柄上,疼得眼冒金星。墙皮被撞下来一小块,混着雨水落在她手背上,凉丝丝的。

她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不是因为疼,是因为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她也是这样摔了一跤,大山背着她跑了三里地去看郎中,路上摔了好几个跟头,却死死把她护在怀里,嘴里还骂:“你个傻娘们,走路都不长眼!”那时他的声音是凶的,可她趴在他背上,能听见他心跳得像打鼓,暖烘烘的。

现在他大概正躺在刘佳琪家的热炕上吧。刘佳琪家去年盖了新瓦房,不漏雨,炕也烧得热乎,不像她家,四处透着风。她记得刘佳琪的男人走之前,给家里打了个新衣柜,红漆亮得能照见人影,刘佳琪还跟她说过,等男人回来就买台缝纫机,她要学着做花衣裳。

“花衣裳……”李秋月喃喃自语,抬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蓝布褂子。这件褂子还是结婚时做的,如今袖口磨破了,打了两个补丁,她早就想再做一件,可家里的布票都被大山拿去换钱赌了。有次她看见刘佳琪穿了件粉色的确良衬衫,在井台边洗衣服时,阳光照在上面,晃得人睁不开眼。大山当时就站在旁边,眼睛都看直了,说:“佳琪穿这衣裳真好看。”

雨越下越大,屋顶的漏雨处又多了两个,水珠砸在地上,溅起一圈圈水花。李秋月爬起来,又去搬墙角的瓦罐、破盆,能装水的都用上了,屋里很快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容器,滴滴答答的水声像在奏乐,吵得人心烦。

她走到门口,想把门关上,风却像长了手,死死推着门不让她关。她看见院门外的泥路上,有两道深深的脚印,从村口的方向延伸过来,歪歪扭扭的,像是喝醉了酒。是大山回来了?

她心里猛地一跳,赶紧使劲把门往回拉。风太大,她使出全身力气,门“吱呀”一声被拽回来一半,露出外面黑漆漆的雨幕。

没有人。

只有风吹着树影,像张牙舞爪的鬼。

李秋月松了口气,又像是松了口气,她背靠着门板滑坐下来,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听着屋里的滴水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狗叫声。她想起大山赌输了钱回来的样子,眼睛红得像狼,抓起什么就砸,有次把她陪嫁的镜子都砸了,碎片溅到她胳膊上,划出一道血口子。他那时吼:“都是你这丧门星!自从娶了你,我就没顺过!”

她当时没哭,只是默默地蹲在地上捡镜子碎片,一片一片捡起来,手被割破了也没察觉。她想不通,明明刚结婚时,大山还说她是福星,说自从娶了她,地里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好。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从他第一次跟着邻村的人去赌钱开始?还是从他第一次夸刘佳琪“比村里别的娘们会疼人”开始?

墙角的瓦罐也满了,水溢出来,顺着地面往炕边流。李秋月赶紧爬起来去倒,她提着瓦罐走到门口,推开一条缝,把水泼出去。雨水瞬间涌进来,打湿了她的裤脚,冰凉刺骨。

就在这时,她看见村口的方向有个黑影晃了晃,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走。是大山!

她心里一紧,赶紧把门口的盆挪开,想让他进来时别绊倒。可那黑影走到离院子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住了,接着转身往回走,走了没几步,又停住了,像是在犹豫。

李秋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看着,看见那黑影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对着村口的方向晃了晃。很快,村口也亮起一个小小的光点,像是回应。

然后,那黑影就朝着村口的光点走去了,脚步虽然踉跄,却再没回头。

李秋月站在门后,手里还攥着瓦罐的把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看着大山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空荡荡的,只剩下冷风灌进来,吹得她浑身发抖。

她知道他要去哪。刘佳琪家就在村口,离这儿不过半里地。他大概是怕回来被她看见,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想回来。

雨还在下,屋顶的漏雨处越来越多,水滴砸在各种容器里,声音越来越响,像是在嘲笑她。李秋月慢慢转过身,看着满屋子的盆盆罐罐,看着被雨水浸湿的地面,看着墙上那幅被泡得发皱的胖娃娃年画,突然觉得这屋子像个破筛子,四处漏风,漏雨,也漏着她的心。

她走到炕边坐下,摸了摸冰冷的炕席,想起以前大山总爱抢她的被子,说她像个小火炉,抱着暖和。现在这“小火炉”自己都快凉透了。

后腰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她蜷起身子,把脸埋在膝盖里。外面的风声呜咽着,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笑。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天快亮时,雨渐渐小了,屋顶的漏雨声也稀疏了些,她才慢慢抬起头。

窗纸已经亮了,透着灰蒙蒙的光。她看见炕上的谷壳被雨水打湿了一片,像块难看的补丁。墙角的木桶还在滴水,“嘀嗒,嘀嗒”,敲在空荡的屋子里,也敲在她心上。

她站起身,走到灶台边,想生火做点吃的。可掀开米缸的盖子,里面只剩下小半碗米,够熬一碗稀粥的。她叹了口气,把米舀出来,又从墙角摸出几个干硬的红薯,这是昨天从地里挖回来的,本来想留着做种子。

火很难生起来,柴是潮的,冒出的烟呛得她直咳嗽。她蹲在灶台前,用吹火筒使劲吹,烟雾缭绕中,她看见自己映在水缸里的影子,头发乱糟糟的,眼睛红肿着,嘴角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泪痕,像个疯婆子。

她想起年轻时,大山总爱夸她好看,说她的眼睛像山涧里的泉水,亮得能照见人。那时她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颊发烫。可现在,这双眼大概只剩下浑浊和疲惫了吧。

粥终于熬好了,稀得能照见人影。她盛了一碗,刚要喝,院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她手一抖,粥洒出来一点,烫在手上,她却没觉得疼。

是大山回来了?

她放下碗,站起身,心跳得像要蹦出来。可脚步声在院门外停住了,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怯生生的:“秋月姐在家吗?”

是刘佳琪。

李秋月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走到门口,没开门,隔着门板问:“啥事?”

门外的刘佳琪顿了顿,声音有点发虚:“我……我来问问大山哥回来没?他昨晚说……说要回来拿点东西,我等了他一晚上,也没见他去……”

李秋月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果然在她家,他果然是从她家出来的。她想起刚才那个黑影,想起那个回应的光点,原来他不是不想回刘佳琪家,是被她撞见了,没脸回去。

“他没回来。”李秋月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你要是找他,去赌场看看吧,说不定在那儿。”

门外沉默了一会儿,刘佳琪的声音带着哭腔:“秋月姐,我跟大山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就是……就是聊聊天……”

“聊天?”李秋月重复了一遍,觉得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人,“聊天需要钻柴房?聊天需要系错扣子?聊天需要大半夜的在雨里递暗号?”

刘佳琪被问得说不出话,只能小声地哭:“我男人不在家,我一个人害怕……大山哥就是……就是来陪陪我……”

“他陪你,谁陪我?”李秋月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和愤怒,“我家漏雨了,满屋子都是水,我摔了一跤,额头磕破了,后腰的伤疼得直打滚,他在哪?他在你家的热炕上陪你聊天,是吗?”

门外的哭声停了,大概是被她的话惊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刘佳琪才嗫嚅着说:“我……我不知道你家漏雨了……我要是知道……”

“知道了你能怎么样?”李秋月打断她,“让大山回来帮我修屋顶?还是你把你家的新瓦房让给我住?”

她知道自己话说得太刻薄,可她控制不住。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话,像堵在喉咙里的石头,不吐出来能把人憋死。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刘佳琪在擦眼泪。“秋月姐,对不起……我……我以后再也不让大山哥来了……”

“不用了。”李秋月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声音又恢复了平静,“他要去谁家,要做什么,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了。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门外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传来慢慢远去的脚步声,踩在泥泞里,“噗嗤噗嗤”的,像在撕扯什么东西。

李秋月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锅里的粥还冒着热气,可她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她看着满屋子的盆盆罐罐,看着漏雨的屋顶,看着墙上那幅被泡坏的年画,突然觉得这日子就像这漏雨的屋檐,到处是窟窿,怎么堵也堵不住。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模糊的光斑。雨停了,风也住了,只有屋檐上的水珠还在一滴一滴往下落,砸在木桶里,发出单调的声响。

李秋月站起身,走到院子里。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腥气,老槐树下积了一滩水,映着灰蒙蒙的天。她抬头看了看屋顶,茅草被雨水泡得沉甸甸的,塌下去一块,露出下面的椽子。

她从墙角拿起梯子,靠在屋檐下。后腰的伤还在疼,可她知道,这屋顶得修,不然下次下雨,屋子就该被淹了。

她慢慢爬上梯子,每爬一步,梯子都晃悠一下,像是随时会散架。她抓住茅草往上拽,湿冷的茅草勒得手心发疼。她看见屋顶的破洞里,能望见天上的云,慢悠悠地飘着,自由自在的。

“大山……”她又轻轻喊了一声,这次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

只有风从破洞里钻进来,拂过她的脸颊,凉丝丝的,像谁的手。她低下头,看见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那把歪歪扭扭的梯子,还有满地的泥泞。

远处传来了鸡叫声,一声接着一声,透着山里清晨的生机。李秋月深吸一口气,伸手抓过一把新的茅草,开始仔细地填补那个漏雨的洞。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暖不了那透心的凉。她知道,这屋顶能修好,可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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