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根柴塞进灶膛时,火星子突然蹿起来舔了下她的手背。她像被烫着的猫似的猛地缩回手,指腹上已经起了个米粒大的燎泡。灶屋里昏沉沉的,只有灶门透出的红光在墙上映出她单薄的影子,随着柴火的噼啪声轻轻摇晃。
屋外传来大山的咳嗽声,拖沓的脚步声从院坝一直挪到堂屋。李秋月把刚揉好的面团塞进陶瓮,瓮沿结着层薄霜,冰得她指尖发麻。她知道大山又去了刘佳琪那里,裤脚沾着的黄泥巴里还混着几星点紫花地丁——只有邻村后坡才长这种草。
“水。”大山的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他把烟杆往门墩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李秋月没回头,从灶台上拎起军用水壶递过去。壶身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斑驳的铁皮,是去年秋收时大山用两袋谷子从货郎那换的。
大山咕咚咕咚灌了半壶水,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李秋月转身去掀锅盖,蒸腾的白气扑面而来,把她额前的碎发熏得打了卷。锅里煮着红薯稀饭,稀得能照见人影,这是家里最后五个红薯了,昨天她去地窖看时,墙角已经空了大半。
“佳琪男人去镇上了?”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像怕惊着灶膛里的火。面团在她手里慢慢发起来,带着点酸馊味——面引子早就用完了,她是用前天的剩饭做的酵头。
大山没应声,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水果糖。李秋月的目光在糖纸上顿了顿,那是供销社最好的水果糖,一毛钱三颗。上个月小宝发高烧,她求着大山去买颗糖哄孩子,他说没钱,转头却在刘佳琪家的窗台摆了整包。
“她给的。”大山剥开颗糖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说让你补补。”
李秋月把面团切成小块往锅里丢,溅起的米汤烫在手腕上,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去年这个时候,大山还会在赶集日给她捎块花布,说她穿蓝底碎花好看。有次他在山上套着只野山羊,连夜剥了皮,把最嫩的里脊肉给她留着,自己啃带骨的边角料。那时灶屋里总飘着肉香,大山的笑声能惊飞院外老槐树上的麻雀。
“小宝的棉袄破了个洞。”李秋月往灶膛添了把柴,火光把她的侧脸照得透亮,眼角的细纹像被刀刻过似的,“明天我去山里拾点菌子,换块布。”
大山突然站起来,木凳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几步走到灶台前,伸手捏住李秋月的下巴,力道大得像要把骨头捏碎。“你想去哪?”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酒气混着刘佳琪身上的雪花膏味扑过来,“是不是又想找那个教书先生?”
李秋月的下颌被捏得生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教书先生是去年来村里支教的,只待了三个月就走了。临走前他给小宝送了本识字课本,被大山发现后撕得粉碎,还把她锁在柴房里饿了两天。
“放手。”李秋月的声音带着颤抖,却透着股狠劲。她猛地挣开大山的手,手背不知什么时候被划了道口子,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面团上,洇出点点暗红。
大山被她眼里的决绝惊了下,随即恼羞成怒地扬手要打。李秋月没躲,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像看着个陌生人。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去年冬天她生小宝时大出血,他背着她走了四十里山路求医,路上摔了七八跤,膝盖上的疤到现在还没褪。
“我去给小宝喂奶。”李秋月转身走出灶屋,衣角擦过门框上挂着的玉米串,几粒玉米粒簌簌落下。里屋传来小宝的哭声,细弱得像只小猫,她走得急,没看见大山捏着糖纸的手在微微发抖。
夜渐渐深了,山风卷着雪籽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李秋月抱着小宝坐在床沿,孩子已经睡熟了,小脸蛋冻得通红,嘴角还挂着奶渍。她解开棉袄给孩子裹紧,露出的脖颈上有片青紫的印记,是昨晚大山掐的。
堂屋的油灯还亮着,大山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李秋月轻轻放下小宝,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旧棉袄走到门口。月光从窗棂的缝隙钻进来,在地上拼出细碎的银斑,让她想起十七岁那年,大山就是在这样的月光下把她从山坳里背回来的。那时他刚在县里的采石场挣了笔钱,给她买了双红布鞋,鞋面上绣着并蒂莲。
灶屋里突然传来响动,李秋月走过去,看见大山蹲在灶台前,手里拿着那半块混着血渍的面团。他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头受伤的野兽。灶膛里的火已经灭了,只剩下点余温,在他粗糙的手背上投下淡淡的暖光。
“明天我去砍点柴。”大山的声音闷在怀里,“后山的枞树好烧。”
李秋月没说话,弯腰去拾地上的柴火。她的手触到灶灰里的什么东西,摸出来一看,是颗水果糖,糖纸已经被火星烧了个洞,露出里面半融化的糖块。不知是谁藏在这里的,也许是小宝,也许是大山,又或许,是去年那个总在灶屋门口徘徊的自己。
雪籽敲窗的声音越来越密,李秋月把糖块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漫过舌尖,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涩。她想起刘佳琪的红棉袄,想起大山赌输后红着的眼,想起小宝冻裂的脚后跟,最后想起的,是出嫁那天母亲塞给她的银镯子,现在正躺在刘佳琪家的梳妆盒里,替她陪着那个男人度过一个个寒夜。
灶膛里的余烬彻底凉了下去,李秋月往锅里添了瓢冷水,准备明天一早给小宝熬米汤。水在锅里晃荡着,映出她的脸,比去年清瘦了许多,唯有那双眼睛,还像山涧的泉水,亮得能照见人心底的褶皱。
大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手里拿着件半旧的军大衣。“披上。”他把大衣往她肩上搭,指尖碰到她后颈的疤痕,猛地缩了回去。那是前年他赌输了钱,被追债的人砍伤时,她扑过去替他挡的,缝了七针。
“佳琪男人回来了。”大山突然说,声音低得像耳语,“在镇上撞见的,挑着两筐橘子。”
李秋月往灶膛里添了把湿柴,浓烟呛得她咳嗽起来。她想起刘佳琪男人的样子,那个总是笑眯眯的木匠,去年还给小宝做了个木马。她也想起大山藏在床底的欠条,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像毒蛇,盘在这个家的地基下,随时会把一切都拖进深渊。
“明天我跟你去拾菌子。”大山蹲下来帮她把柴摆好,“西坡的青头菌该冒出来了。”
李秋月没应声,只是把锅盖盖得更紧了些。锅里的水慢慢热起来,发出细微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啜泣。屋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铺了层薄霜,把灶屋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条走不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