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小柱子哄睡时，日头已经爬到了山顶的松树上。孩子睡着后还在抽噎，睫毛上挂着的泪珠沾了层灶灰，像两粒蒙尘的星子。她用粗布巾轻轻擦去那点灰，指尖触到孩子发烫的额头，心里咯噔一下——早上还好好的，许是刚才在菜地里受了惊吓，又着了露水的凉。
堂屋的八仙桌还歪着，红砖垫着的桌腿在地上磨出半寸深的沟。李秋月扶着桌沿想把桌子摆正，后腰的伤却突然发难，疼得她闷哼一声，手一松，桌子又重重砸回原地，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她扶着腰蹲下去，看见地上散落的蘑菇残骸，被踩烂的菌褶里还沾着湿泥，像极了她嘴角那道没愈合的伤口。
灶台上的药罐还温着，婆婆后半夜没再咳嗽，许是药起了作用。李秋月倒了碗凉水，仰头灌下去时，嘴角的疼顺着喉咙漫开，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她对着水缸里的影子照了照，右边脸颊肿得老高，颧骨上清晰地印着五个指印，像朵丑陋的花。
大山就是用这只手，去年给她摘过崖上的野蜂蜜；也是这只手，上个月把卖猪崽的钱塞进赌徒手里；如今这只手，又给了她一巴掌。李秋月摸着脸上的指印，忽然觉得那只手早就不是人的手了，是山里野兽的爪子，沾满了污泥和血腥。
院墙外传来挑水的扁担声，是隔壁的二婶子。李秋月慌忙转过身，背对着院门。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这副模样，尤其是在被大山打了之后——山里的女人都讲究个脸面，男人再不好，被打出门是会被戳脊梁骨的。
“秋月在家不？”二婶子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洪亮，“我家的井绳断了，借你家的用用。”
李秋月用袖子擦了擦脸，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在呢，二婶子进来拿吧。”
门闩刚拉开，二婶子就挑着两只空水桶挤了进来。女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小腿。看见李秋月脸上的伤，她挑着水桶的肩膀猛地一沉：“这是咋了？大山又动手了？”
李秋月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不是，是……是早上劈柴时被木刺划着了。”
“木刺能划出五个指印？”二婶子把水桶往地上一放，声音陡然拔高，“我就知道那个刘佳琪不是好东西！昨天我还看见大山从她家后墙翻出来，衣裳都没穿好！”
李秋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人当众扒了衣服。她知道山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可被人戳破的滋味，比脸上的疼更难受。
“二婶子，您别说了……”
“我不说？我不说你就要被这对狗男女欺负死！”二婶子往灶房里瞥了眼，压低声音，“佳琪男人托人带信，说这两天就到镇上了！你以为她男人是好惹的？当年在矿上跟人打架，一镐头把人开了瓢，蹲了三年大牢才出来的！”
李秋月的心猛地一跳。她只知道刘佳琪男人在新疆挖煤，却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竟有这么凶的过去？
“他回来……会咋样？”
“咋样？”二婶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这种亡命徒，最恨的就是戴绿帽子！佳琪要是被他抓住把柄，不死也得脱层皮！大山跟她搅在一起，怕是要吃大亏！”
这话像块石头砸在李秋月心上。她恨大山的不争气，恨他和刘佳琪的苟且，可真要听见他可能遭报应，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毕竟是夫妻一场，毕竟是小柱子的爹。
“二婶子，您可别往外说……”
“我嘴严着呢。”二婶子从墙根拿起井绳，又看了眼李秋月的脸，“你也硬气点！他再敢动手，你就回娘家待几天，让他自己伺候老的小的！”
娘家？李秋月苦笑了一下。哥哥家的土坯房连自己的婆娘孩子都快养不活，哪还有她的地方？当年嫂子拦在村口说的那句话，她到现在还记得：“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回娘家吃闲饭，不怕被戳断脊梁骨？”
二婶子走后，堂屋里又恢复了死寂。李秋月坐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看着灶膛里的灰烬发呆。二婶子的话在她脑子里打转，刘佳琪男人那双可能沾过血的手，大山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样子，像走马灯似的晃。
她忽然想起大山的娘，那个在她嫁过来第二年就去世的老太太。老太太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秋月，大山是被我惯坏了，可他心不坏，你多担待……”那时候她信了，觉得再浑的人，总有回头的一天。可现在看来，有些人的心，是石头做的，捂不热，敲不碎。
“娘……娘……”里屋传来小柱子的哭喊，带着浓重的鼻音。李秋月慌忙跑进去，看见孩子烧得满脸通红，眼睛半睁着，小手在空中胡乱抓着。
“柱子，娘在呢。”她把孩子抱起来，只觉得怀里像揣了个小火炉。孩子的嘴唇干裂起皮，呼吸粗得像破旧的风箱。
“水……要水……”
李秋月把孩子放在炕上，转身去灶房倒水。刚拿起搪瓷缸，就听见院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拖沓的，带着酒气的——是大山回来了。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往炕边退了退，想把小柱子挡在身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大山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身上的的确良衬衫沾着泥和草屑，领口的扣子少了一颗，露出脖子上新鲜的抓痕。
“死娘们，饭呢？”他眯着眼睛往灶房瞅，看见李秋月抱着孩子，眉头立刻皱起来，“小杂种又咋了？”
“柱子发烧了，你去请村医来看看。”李秋月的声音在发抖，却努力挺直了腰板。
“发烧？多大点事。”大山往炕边一坐，酒气熏得孩子皱起了眉头，“当年我在部队，发着高烧还扛着枪跑五公里呢。”
“他才七岁！”李秋月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快去请村医，不然我自己去！”
“你敢？”大山猛地站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翅膀硬了是吧？敢跟我顶嘴了？是不是跟二婶子说我啥了？”
李秋月的心沉了下去。他果然听见了什么。
“我没说啥。”
“没说？我刚才在村口听见二婶子跟三婆说，我被刘佳琪勾走了魂！不是你说的是谁说的？”大山几步冲过来，伸手就去抓李秋月的头发，“我看你是欠揍！”
李秋月早有防备，抱着孩子往旁边一闪。大山抓了个空，踉跄着撞在炕沿上，疼得骂了句娘。他转过身，眼里的红血丝像蜘蛛网似的爬满了眼白：“你还敢躲？”
“大山！你看柱子都烧成啥样了！”李秋月把孩子举到他面前，声音带着哭腔，“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去请村医！不然我就抱着孩子去镇上，让所有人都看看你是个啥爹！”
这话像是戳中了大山的软肋。他看着孩子烧得通红的脸，又看了看李秋月眼里的决绝，举着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哼，算你狠。”他骂了句，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要是敢跟别人说我坏话，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门被摔得震天响，李秋月抱着孩子瘫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孩子在她怀里哼哼着，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襟，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知过了多久，院墙外传来村医的咳嗽声。李秋月挣扎着站起来，把孩子放在炕上。村医背着个旧药箱，头发白了大半，看见李秋月脸上的伤，叹了口气：“又是大山打的？”
李秋月没说话，只是红了眼眶。
村医给孩子量了体温，又看了看喉咙，眉头皱得更紧：“是山里的瘴气侵了肺，得输液。我这药箱里没带输液管，得去镇上拿。”
“那咋办？”李秋月急了。
“我先给他打一针退烧的，你赶紧想办法去镇上买药。”村医从药箱里拿出针管，“这病拖不得，拖成肺炎就麻烦了。”
打针的时候，小柱子哭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李秋月抱着他，心疼得直掉泪。村医打完针，又开了几包退烧药，嘱咐了几句就走了。临走时，他看着李秋月说：“秋月，实在不行，就跟大山离了吧。这日子，不是人过的。”
离了？李秋月苦笑。山里的女人哪有离了的说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算男人是个畜生，也得熬到死。
她把孩子哄睡后，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钱。炕洞里藏着五块三毛钱，是她偷偷攒的，本想给婆婆买斤红糖。箱底的布包里，裹着她最后一对银镯子，是娘临死前塞给她的，说关键时刻能换口吃的。
李秋月把镯子戴在手腕上，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找出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把钱和药包塞进怀里，又给婆婆倒了碗水放在床头，才悄悄推开院门。
去镇上要走二十里山路，全是陡峭的石阶。李秋月走得很快，后腰的伤和脸上的疼都顾不上了，心里只想着快点买到药，快点回到孩子身边。山路两旁的树林里，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像孩子的哭声，听得她心里发慌。
走到半山腰的石桥时，李秋月看见桥那头站着个男人。身材高大，穿着件军绿色的褂子，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脸膛被晒得黝黑，眼神却像鹰隼一样锐利。她认得，那是刘佳琪的男人，王建军。
他果然回来了。
李秋月下意识地想躲，却被王建军叫住了：“妹子，问个路，刘佳琪家咋走？”
男人的声音很粗，带着股煤窑里的烟火气。李秋月的心跳得像擂鼓，手指紧紧攥着怀里的钱，指节都发白了。
“往前……往前走到岔路口，往右拐……”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建军盯着她看了两眼，目光在她肿起来的脸上停了停，又扫过她手腕上的银镯子，忽然笑了笑：“妹子，你脸咋了？被山里的野兽抓了？”
李秋月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知道这男人在说啥，二婶子说的没错，这种亡命徒，眼睛毒得很。
“是……是不小心撞的。”她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哦。”王建军没再追问，背着包往岔路口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眼李秋月，“妹子，谢谢你啊。”
那眼神里的东西，让李秋月浑身发冷。她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里，才敢大口喘气，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褂子。
王建军回来了，刘佳琪和大山……他们会咋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压了下去。她现在没时间想这些，她得赶紧去给孩子买药。
李秋月加快了脚步，石阶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像谁在背后跟着她。走到山顶时，她看见远处的山坡上有两个身影在拉扯，一个穿着花衬衫，一个穿着的确良——是刘佳琪和大山。
她心里咯噔一下，想绕开走，却看见王建军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像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李秋月的心跳瞬间停止了。她想喊，想提醒大山快跑，可喉咙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见王建军从帆布包里抽出根镐头，朝着那两个拉扯的身影冲了过去。阳光照在镐头的尖上，闪着冷森森的光。
刘佳琪先看见了王建军，尖叫着往山下跑。大山愣了一下，刚转过身，就被王建军一镐头砸在脸上。
“啊——”
凄厉的惨叫声在山谷里回荡，惊得飞鸟四散。李秋月眼睁睁看着大山倒在地上，鲜血从他脸上流下来，染红了身下的青草。王建军还在不停地用镐头砸，嘴里骂着什么，声音像野兽的咆哮。
刘佳琪跑了几步，被石头绊倒在地。王建军转过身，提着带血的镐头朝她走去。
李秋月再也忍不住，尖叫着往山下跑。她不知道自己在跑什么，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
跑到半山腰时，她被一块石头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怀里的药包掉出来，退烧药撒了一地。手腕上的银镯子磕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断成了两截。
李秋月趴在地上，看着远处山坡上那片刺目的红，忽然觉得嘴里一阵腥甜。她张了张嘴，想喊大山的名字，却吐出一口血来，里面还混着颗断了的牙齿。
是刚才摔倒时咬断的。
牙齿落在泥地里，沾了层湿土，像颗被遗忘的石子。
山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李秋月看着那颗断齿，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泥地里，和血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泪，哪是血。
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大山用这颗牙给她咬开野核桃，说：“秋月，以后我天天给你咬核桃吃。”
那时候的核桃很香，男人的牙很结实，日子虽然苦，却有盼头。
可现在，牙断了，人……怕是也没了。
李秋月趴在地上，看着远处越来越暗的天色，忽然觉得很累，很累。她想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像小柱子那样，什么都不用想。
后腰的伤还在疼，脸上的指印还在发烫，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她知道，这场由赌和色开始的悲剧，终于要落幕了。
只是这结局，比她想象的，要惨烈得多。
山风吹过树林，发出呜咽的声响，像无数人在哭。李秋月慢慢闭上眼睛，最后看见的，是那颗沾着泥的断齿，在夕阳下，闪着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