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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膛里的火星子噼啪炸开时,李秋月正用袖口擦着灶台。山风裹着雨丝从窗棂缝钻进来,把煤油灯的光晕吹得歪歪扭扭,在墙上投下她佝偻的影子,像株被霜打蔫的玉米。

锅里的玉米糊糊已经煮得冒泡,她却盯着灶门前那堆没烧透的柴火发怔。昨天傍晚去后山拾柴时,裤脚沾了片带着泥的兰花布——那是刘佳琪前阵子总穿的那条裤子上的料子。她当时没敢声张,悄悄把布条塞进了灶膛,火苗舔上去的瞬间,她好像听见自己心里什么东西也跟着烧起来,噼啪作响,最后只剩一把灰。

“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李秋月手一抖,木勺在锅底划出刺耳的声响。她慌忙关火,端着刚晾好的药碗往里屋走,门轴“吱呀”一声,像是在替这屋子叹气。

大山斜歪在炕角,被子滑到腰间,露出的脊梁骨像串没串好的算盘珠。他眉头拧成个疙瘩,嘴角挂着黏糊糊的口水,喉咙里呼噜呼噜响,像是有口浓痰堵在那儿。前儿个在邻村赌输了钱,被人打破了头,回来就发起了高烧,这三天昏昏沉沉的,醒着的时候不是骂骂咧咧就是直挺挺地翻白眼。

“起来吃药了。”李秋月把碗递过去,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大山猛地睁开眼,眼珠子红得吓人。他一把挥开碗,药汁溅在糊着报纸的墙上,洇出块深褐色的印子,像朵烂在泥里的花。“滚!”他哑着嗓子吼,“刘佳琪呢?让她来伺候我!你个丧门星,看见你就晦气!”

李秋月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被药汁烫得发红。她望着墙上那块污渍,忽然想起去年秋收后,大山难得没去赌钱,蹲在灶门前帮她烧火。那天他说:“秋月,等卖了玉米,给你扯块红布做件新棉袄。”她当时把脸埋在蒸好的红薯堆里,热气熏得眼睛发酸,以为日子真能像灶膛里的火,慢慢旺起来。

“她忙着呢。”李秋月把碗放在炕边的矮凳上,转身想去收拾被打翻的药汁。手腕却被猛地攥住,大山的指甲陷进她肉里,疼得她倒吸口凉气。

“忙着啥?忙着跟野男人鬼混?”大山咧开嘴笑,牙上沾着黑黄的垢,“我看见她前天跟村西头的王老五在玉米地里……”

“你别说了!”李秋月猛地抽回手,手背在衣襟上蹭了又蹭,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她知道大山是故意的,他总这样,自己做着腌臜事,偏要把别人也拖进泥里。就像去年他偷了二伯家的鸡,反倒骂她没看好门;就像他把卖粮的钱输掉,却怪她生不出娃。

大山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直不起腰,脸憋成了紫茄子。李秋月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替他拍背。掌心触到他后背的皮肤,烫得惊人,可她心里却凉飕飕的,像是揣着块冰。

“水……水……”大山喘着粗气,眼神里难得有了点乞怜的意思。

李秋月去外屋舀水的路上,看见窗台上放着个空酒瓶。瓶身上沾着根长头发,黑中带点黄——那是刘佳琪的头发。她记得刘佳琪总爱在发梢抹点茶油,太阳底下亮晶晶的,不像她,头发干得像把枯草。

她端着水回来时,大山已经歪倒在炕上,又开始说胡话。“佳琪……再给我留点……那钱是我赢的……”他咂咂嘴,像是在梦里喝上了酒,“比李秋月那黄脸婆强多了……”

李秋月把水放在炕边,没再叫醒他。她走到外屋,坐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重新往灶膛里添柴。火光照亮她半边脸,颧骨上的红晕早就褪干净了,只剩下被日头晒出的黑黄。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大山在油灯下替她绞掉沾在发间的草屑,他说:“秋月,你眼睫毛真长,像咱后山的蒲公英。”

那时候他还不是赌鬼,农闲时会帮她挑水,会在她夜里纺线时,蹲在旁边给她讲年轻时去镇上赶集的事。他说镇上有卖雪花膏的,抹在脸上香香的,等来年开春,一定给她买一盒。

“吱呀——”

院门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李秋月的思绪。她慌忙吹灭灶膛里的火,站起身时膝盖磕在灶台上,疼得她差点喊出声。刘佳琪的声音像根针,扎得她耳朵嗡嗡响。

“大山哥醒了没?”

李秋月望着门口那个穿着兰花布裤子的身影,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刘佳琪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发梢果然闪着油光,脸上带着两坨胭脂红,像是刚从谁家的热炕头上爬起来。

“在里屋。”李秋月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条道。

刘佳琪扭着腰往里屋走,裤脚扫过门槛上的灰尘,留下道浅浅的印子。她经过李秋月身边时,故意停了停,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妹子,大山哥说你熬的药苦得很,我给带了点红糖来。”她晃了晃手里的纸包,红糖的甜香混着她身上的茶油味,飘进李秋月鼻子里,呛得她想咳嗽。

里屋很快传来刘佳琪娇滴滴的声音:“大山哥,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响动,然后是大山含混不清的笑。

李秋月蹲在灶门前,把脸埋在膝盖里。灶膛里的火星子渐渐灭了,屋子里暗下来,只有里屋的说话声像条毒蛇,钻进她耳朵里,缠得她喘不过气。

她想起三天前的后半夜,大山被人抬回来的时候,额头上的血把半边脸都糊住了。抬他回来的人说,他在刘佳琪家赌钱,输光了家底还不肯走,非说刘佳琪出老千,两人吵起来,他被刘佳琪男人撞见,打了一顿扔出门。

那天她守在炕边,用温水替他擦脸。他迷迷糊糊地抓着她的手,喊的却是刘佳琪的名字。窗外的月光落在他脸上,她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鬓角也白了几根,可他看她的眼神,早就没了刚结婚时的热乎劲,只剩下不耐烦和算计。

“妹子,借你家灶用用,我给大山哥煮点粥。”刘佳琪掀开门帘出来,头发比刚才更乱了些,领口的扣子松了颗,露出点白花花的皮肉。她径直走到灶台前,拿起李秋月刚洗好的米缸,舀米的时候,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那镯子是大山去年给她买的,李秋月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他说钱借给别人应急了,连买盐的钱都没给她留。

李秋月没说话,起身想往外走。

“妹子,”刘佳琪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前儿个大山哥在我那儿,说你总跟他闹别扭。其实男人嘛,就像没拴好的牛,你得顺着他,他才肯回家。”她往锅里倒水时,故意把水洒在灶台上,“你看你,把家里弄得跟个猪圈似的,换谁乐意待?”

李秋月的脚像被钉在地上。她望着刘佳琪那双绣着鸳鸯的布鞋,忽然想起去年春天,她也纳了双布鞋给大山,针脚密得像地里的苗。可他只穿了一天,就说磨脚,后来她在刘佳琪家的柴火堆里看见了那双鞋,鞋底已经被扎了好几个洞。

“我去喂猪。”李秋月抓起墙角的猪食桶,几乎是逃着出了屋。

猪圈在院子最里头,几头瘦得露骨的猪哼哼唧唧地扒着栅栏。李秋月把猪食倒进去,看着它们争抢的样子,忽然觉得眼睛涩得厉害。她蹲在猪圈旁,雨丝落在脸上,凉飕飕的。

远处传来赶车的铃铛声,叮叮当当,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大山赶着驴车去接她,车辕上绑着红绸子,铃铛响一路,她的心也跟着跳一路。那时候她以为,只要她好好过日子,大山总会变好的。

可日子就像这猪圈里的泥,越陷越深。他开始是隔三差五去赌,后来是天天不着家。赢了钱,就把刘佳琪往家带,两人在里屋说笑,让她在外屋烧火做饭;输了钱,就回来打她骂她,把气全撒在她身上。

有回她被打得胳膊抬不起来,夜里偷偷抹眼泪,听见大山在炕那头跟刘佳琪打电话,说:“等我把这黄脸婆休了,就娶你。”她当时攥着剪刀,想冲过去把两人都捅了,可最后只是把剪刀往炕席上戳,戳出个又一个洞,像她千疮百孔的心。

“咳咳!”

里屋的咳嗽声又传了过来,接着是刘佳琪的抱怨:“你轻点咳,把粥都晃洒了……”

李秋月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裤脚上的泥。她走到院子角落的柴房,推开吱呀作响的门,里面堆着她前阵子纺好的线,还有几匹她偷偷攒钱买的布。她本来想趁着冬天纺够了线,织床新被子,现在看来,是用不上了。

她从柴房的角落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她这些年攒下的几块银元,是她娘临终前塞给她的,说关键时刻能救命。她把布包塞进怀里,心口被硌得有点疼,却也踏实了些。

回到屋里时,刘佳琪正坐在炕边喂大山喝粥。她一勺一勺地喂,嘴角带着笑,像是在伺候自己男人。大山的手搭在她腰上,脸上是李秋月从未见过的温柔。

“你来了。”刘佳琪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炫耀,“大山哥说想喝你腌的酸豆角,你去弄点来。”

李秋月没动。她望着炕上那对男女,忽然觉得这屋子像口棺材,把她困得喘不过气。她想起昨天去邻村赶集,看见有人在墙上贴招工启事,说城里的纺织厂招人,管吃管住。

“我不弄。”李秋月的声音很平静,像结了冰的河面。

大山瞪起眼:“你说啥?反了你了!”

“我说我不弄。”李秋月重复道,她解开围裙,叠好放在灶台上,“这粥你自己喝吧,酸豆角在缸里,要吃自己去捞。”

刘佳琪愣住了,手里的勺子停在半空。大山挣扎着想从炕上爬起来,却因为头晕又倒了下去,他指着李秋月骂:“你个臭娘们,你想干啥?”

李秋月没理他。她走到炕边,拿起自己的蓝布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裳。她想起刚嫁过来时,她的包袱里还裹着娘给她做的红肚兜,上面绣着并蒂莲,现在早就被大山当擦脚布给扔了。

“我走了。”她拎起包袱,转身往门口走。

“你去哪儿?”大山的声音里带着点慌,“李秋月,你敢走试试!我打断你的腿!”

李秋月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炕上的男人还在骂骂咧咧,刘佳琪已经放下粥碗,正往他嘴里塞着什么,两人凑在一起的样子,像两坨烂在一块儿的泥。灶台上的玉米糊糊已经凉透了,结了层硬壳,像她这些年的日子。

她推开门,雨丝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却让她觉得清醒。院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落了满地,去年春天,大山在树下给她编了个花环,说她戴上像山里的仙女。

“不回来了。”李秋月轻声说,像是在跟过去的自己告别。她抬脚跨出大门,门轴“吱呀”一声,这一次,听起来像是松了口气。

雨渐渐大了,打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李秋月没回头,顺着泥泞的小路往前走,裤脚沾了泥,却走得很稳。远处的山被雨雾笼罩着,像幅没画完的水墨画。她不知道前面的路通向哪里,只知道身后那间屋子,还有屋子里的人和事,都像灶膛里烧尽的柴火,再也暖不热她的心了。

走到山坳口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模糊的喊声,像是大山,又像是风在哭。她攥紧怀里的布包,加快了脚步。雨雾里,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像滴墨,融进了远处的青山里。

灶膛里的火星子终于彻底灭了,屋子里暗下来。刘佳琪把最后一口粥喂给大山,忽然发现墙上那块被药汁洇出的印子,像极了李秋月刚嫁过来时,总爱在鬓角别着的那朵野菊花。她皱了皱眉,起身去关窗,风灌进来,吹得煤油灯晃了晃,最后彻底熄灭,只留下满屋子的药味和霉味,在寂静的雨夜里,慢慢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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