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涧的晨雾还未散尽,林秀娥蹲在溪边浣衣,棒槌敲打粗布的声响惊飞了芦苇丛里的白鹭。她望着水面倒映的碎影,忽然发现自己鬓角不知何时添了几根白发,恍惚间竟想起二十年前刚嫁进陈家时,也是这样蹲在溪边,溪水映出的分明是张桃花般的脸。
“秀娥姐!”
一声脆生生的呼喊从身后传来。林秀娥回头,见邻村卖豆腐的春桃挎着竹篮跑来,裙摆沾着露水。春桃是个苦命人,男人在采石场出了事,独自带着个五岁的女儿度日。自从陈家出事后,她常来送些豆腐青菜,说是“自家种的,吃不完”。
“又带这些干啥?”林秀娥起身,接过竹篮时触到春桃冰凉的手,“天还凉,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春桃低头笑了笑,发梢垂下来遮住半边脸:“姐,我听说后山的野樱桃该红了,你家小囡不是爱吃吗?”
这话像根针,扎得林秀娥心口发疼。小囡是她和陈大柱唯一的女儿,去年发了场高烧,因山路太远耽误救治,至今还瘫在床上。陈大柱却把女儿生病归罪于她“克命”,自那以后,回家的次数愈发少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林秀娥抬头,望见山道上扬起的尘土,心里一紧——那是陈大柱新买的枣红马,鞍上还坐着个穿月白绸衫的女人。
二
那女人是邻村地主家的小妾,唤作玉娘。半年前陈大柱在赌场赢了地主家两亩地,一来二去便勾搭上了她。此刻玉娘斜倚在马背上,葱白手指把玩着鬓边的珠花,眼波流转间尽是娇嗔:“大柱哥,你说的野蜂蜜可别哄我,若是寻不着,看我不——”
话未说完,马突然嘶鸣一声,前蹄扬起。陈大柱慌忙勒住缰绳,顺着马的视线望去,正撞见林秀娥和春桃站在溪边。玉娘也看见了,脸上笑意瞬间凝成霜,指尖掐进陈大柱的胳膊:“这就是你那黄脸婆?”
陈大柱扯了扯嘴角,没搭话。他跳下马来,瞥见春桃时眼神亮了亮:“哟,春桃妹子也在?”
春桃后退半步,躲到林秀娥身后。林秀娥把竹篮往地上一放,声音冷得像溪里的水:“陈大柱,你把家里的地契都输光了,还有闲心带女人采蜂蜜?”
“闭上你的臭嘴!”陈大柱抄起马鞭,却在看见春桃惊恐的眼神时顿了顿,转而将鞭子甩在石头上,“老子的事轮不到你管!玉娘想吃野蜂蜜,我就是把后山翻个底朝天——”
“爹!”
虚弱的喊声从山道那头传来。众人望去,见小囡扶着树,单薄的身子在风里摇晃。林秀娥忙跑过去,却被陈大柱抢先一步。他抱起女儿,粗粝的手掌抚过女儿蜡黄的脸:“乖囡,怎么跑出来了?”
小囡咳嗽着,手指勾住父亲的衣襟:“爹,我听见马蹄声……你是不是又要走?”
玉娘在马上嗤笑一声:“还不快把孩子抱回去?一身病气别吓着我的马。”
陈大柱的脸色变了变,把女儿塞给林秀娥,翻身上马:“看好孩子。”说完一甩马鞭,枣红马踏着碎石扬尘而去。
三
入夜,山雨欲来。
林秀娥坐在小囡床边,借着油灯给她喂药。小囡突然抓住她的手,眼睛亮得反常:“娘,我梦见后山的野樱桃红了,爹摘了满满一篮子……”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林秀娥开门,见春桃浑身湿透地站在雨里,怀里紧紧护着个油纸包:“姐,我刚采的野樱桃,想着小囡——”
“快进来!”林秀娥把人拉进屋,用干布给她擦头发,“下这么大雨还跑来,万一淋病了怎么办?”
春桃低头笑,露出两颗虎牙:“我打小在山里跑,淋不病的。”她打开油纸包,鲜红的樱桃上还沾着雨水,“姐,你尝尝,可甜了。”
正说着,门“哐当”一声被踹开。陈大柱浑身酒气地闯进来,身后跟着几个赌坊的打手。林秀娥护住小囡,声音发颤:“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陈大柱晃了晃手里的借据,“老子赌输了钱,拿房子抵债!”
春桃猛地站起来:“陈大柱,这房子是秀娥姐和小囡的安身之所,你不能——”
“哟,看不出啊春桃妹子,”陈大柱眯起眼,绕着春桃打转,“平日里装得老实,倒会管闲事?”他突然一把揪住春桃的头发,“要不这样,你陪老子睡几晚,这房子……”
“放开她!”林秀娥抄起桌上的药碗砸过去。瓷碗碎裂的声响里,小囡尖叫着晕了过去。春桃趁机挣脱,抄起门后的柴刀挡在林秀娥身前:“陈大柱,你若敢动她们,我跟你拼了!”
就在这时,一道惊雷炸响。雨幕中传来马蹄声,玉娘撑着油纸伞走了进来,脸上似笑非笑:“大柱哥,这是唱哪出?”
四
玉娘用帕子掩住口鼻,打量着屋里简陋的陈设:“就这破屋子,也抵得上三百两银子?”她瞥见春桃手里的柴刀,忽然笑了,“倒是这小娘子生得俊,大柱哥,不如把她抵给赌场,说不定还能多换几两。”
陈大柱的喉结动了动,目光在春桃身上游移。春桃握紧柴刀,刀刃在油灯下泛着冷光。林秀娥护着昏迷的女儿,指甲掐进掌心:“陈大柱,你别忘了,这房子是你爹临终前留给我们的!”
“我爹?”陈大柱突然狂笑起来,抓起桌上的药碗摔在地上,“要不是他当年执意让我娶你这个扫把星,我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小囡的病也是你克的!”
玉娘不耐烦地跺了跺脚:“跟个乡下婆娘废什么话?赌场的人还等着呢。”她转身对打手使了个眼色,“把人赶出去,房子烧了。”
春桃举起柴刀正要冲上去,林秀娥突然拉住她。她从箱底翻出个布包,抖着手展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地契,还有几锭碎银:“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嫁妆,都给你们,放我们一条活路。”
陈大柱抢过布包,数了数银子,嫌恶地“啧”了一声:“就这点?”
玉娘却盯着地契,眼神突然变了:“等等,这地……这是我娘家的庄子!”她猛地扯过地契,声音尖利,“你从哪儿弄来的?”
林秀娥愣了愣:“我娘临终前交给我的,说是……”
“胡说!”玉娘撕碎地契,“那庄子早被我爹卖给陈家了!除非……”她突然看向陈大柱,“你爹当年根本没把庄子过户?”
陈大柱脸色煞白,后退两步撞翻了凳子。玉娘冷笑一声,转身对打手说:“把他们都绑了,送去官府。私藏地契,意图谋财,够他们蹲一辈子大牢!”
五
雨越下越大。
春桃拼命挣扎,却被两个打手死死按住。林秀娥护着小囡,突然瞥见墙角的火塘——那里堆着晒干的艾草,是给小囡熏蚊子用的。
“春桃,快跑!”
林秀娥抓起一把艾草扔进火塘,浓烟瞬间弥漫整个屋子。打手们咳嗽着松手,春桃趁机夺门而出。林秀娥抱起小囡跟在后面,却听见陈大柱在喊:“玉娘!玉娘你等等我!”
玉娘早已骑着马跑远。陈大柱追了两步,被泥水滑倒,看着林秀娥消失在雨幕里,突然像疯了似的捶打地面:“我的银子!我的庄子!”
春桃带着林秀娥母女躲进后山的山洞。小囡还在昏迷,额头烫得吓人。春桃解下外衣裹住孩子,又去洞口折了些野薄荷:“姐,用这个熬水,能退烧。”
林秀娥握住她的手,泪水混着雨水滑落:“春桃,连累你了。”
春桃摇头,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姐,咱们一起走。我知道有条小路能出山,山外头……”
她的话被一声凄厉的马嘶打断。洞外传来脚步声,陈大柱举着火把的脸出现在洞口:“好啊,都躲这儿了?”他手里握着猎枪,眼神猩红,“林秀娥,把地契交出来!玉娘说了,只要地契,就饶你们一命!”
林秀娥把小囡护在身后,慢慢站了起来。春桃想拦住她,却被她轻轻推开。她走出山洞,雨帘中,陈大柱的枪口正对着她的胸口。
“大柱,”她的声音很轻,“你还记得咱们刚成亲那会儿吗?你说要带我去山外头看海,说要让小囡念最好的书……”
“少废话!”陈大柱扣动扳机的手在发抖,“地契!”
“地契早被玉娘撕了。”林秀娥向前一步,枪口几乎抵住她的胸膛,“大柱,你回头看看,小囡在喊你爹……”
陈大柱下意识回头,就在这时,春桃从背后扑上来,死死抱住他的腰。林秀娥趁机夺过猎枪,却在拉扯中听见“砰”的一声枪响。
火光中,春桃的身子晃了晃,缓缓倒下。陈大柱惊恐地看着自己染血的手,转身冲进雨幕。林秀娥抱着春桃,感觉温热的血浸透了她的衣襟。
“姐……”春桃费力地笑了笑,“别管我……带小囡……走……”
雨声渐歇,东方泛起鱼肚白。林秀娥背着小囡,怀里抱着春桃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向山外。远处的山峦被朝霞染成血色,山风掠过树梢,仿佛还回荡着春桃清脆的笑声:“姐,我听说山外头的野樱桃,比山里的更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