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固,日军第十五军司令部。
饭田祥二郎背对着众人,紧握在背后的双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超过十分钟了。
打破这死寂的,是通讯课长小林大佐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
他手中捧着一份刚刚译出的、印有“绝密”和“最高优先级”字样的电文纸,步走到饭田身后。
小林的声音干涩:“司令官阁下,南方军总司令部转大本营情报部门急电…关于…关于仰光方向敌军身份的最终确认。”
饭田祥二郎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鼻音,示意他继续。
小林大佐深吸一口气:
“经多方情报来源交叉印证,包括我方特高课潜伏人员冒险传回信息,以及对敌军无线电通讯特征之技术分析,现已基本确认…
在仰光外围及我前进部队遭遇之…
实施非对称打击、战术诡异之敌军主力…系…系支那远征军所属部队。
其番号初步判定为…新编宪兵第一军……”
他念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入司令部内每一个人的耳膜。
“新编…宪兵第一军…”一个年轻的参谋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充满了荒谬感。
饭田祥二郎猛地转过身来。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是一种极度压抑下形成的、近乎石化的僵硬。
他一把夺过小林手中的电文,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几行字上。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下一秒那石化的面具骤然碎裂。
“不可能!”饭田祥二郎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近乎失态的破音,打破了司令部的寂静。
他狠狠地将电文拍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
“绝对不可能!纳尼?支那军?怎么会是支那军?”他咆哮着,目光凶狠地扫过面前每一个参谋的脸,试图从他们那里找到支持,证明这份电报是何等的荒谬绝伦。
饭田祥二郎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他挥舞着手臂,一一列举着那些让他损失惨重的战术
“他们懂什么叫步炮协同?他们懂什么叫精确火力控制?
他们懂什么叫专业化反坦克伏击?
他们懂什么叫针对性猎杀军官和技术兵种?
看看我们的战车大队!那是标准的反装甲设伏!
看看113联队!那炮火覆盖的时机和精度!
看看我们那些玉碎的指挥官和炮兵观察员!那是专业的狙击和渗透战术!”
他猛地停顿,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那份电文:
“现在告诉我,做到这一切的,是那群装备低劣、训练不足、只会用人海战术或者一触即溃的支那军?
笑话!天大的笑话!这分明是白鹰国人!或者是毛熊直接参战!只有他们才有这样的战术素养和装备支持!”
参谋们噤若寒蝉,深深地低着头。
理智上他们知道大本营情报部门经过交叉印证得出的结论,可信度极高。
但情感上以及长久以来对“支那军队”形成的刻板印象和蔑视,让他们同样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司令官的暴怒,更是让他们将任何理性的分析都压回了心底。
饭田祥二郎看着沉默的部下,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不是因为他们不说话,而是因为他从一些参谋的眼神深处,看到了某种动摇,看到了对那份情报的…默认。
这种认知上的冲突,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和一丝…恐惧。
他一直赖以建立军事自信的基石,正在崩塌。
勃固外围,日军某前沿警戒阵地。
这里与司令部那种压抑的寂静不同,弥漫的是一种恐惧的气氛。
热带丛林午后的湿热空气笼罩着这片匆忙构筑的阵地。
简陋的环形战壕和散兵坑里,挤满了日军士兵。
他们不再有出征时的骄横,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疲惫、惊惶和一种病态的苍白。
没有人敢轻易将头探出壕沟。
步枪和机枪架在壕沿,但士兵的身体紧紧贴着潮湿泥泞的壕壁,仿佛那薄薄的一层泥土是他们唯一的庇护。
阵地上空,蚊虫成群结队地飞舞,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声,肆无忌惮地叮咬着暴露在外的皮肤,士兵们只能徒劳地挥手驱赶,脸上、手臂上布满了红肿的包块。
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有人是因为吸入了丛林中的瘴气病倒了,有人则纯粹是因为极度的紧张导致喉咙发干发痒。
偶尔会传来一阵剧烈的呕吐声,那是生理和心理双重压力下的反应。
更深处还有伤兵无法忍受疼痛和恶劣环境发出的低低哀嚎和呻吟。
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都竖得老高,神经紧绷到了极限。
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阵地外那片幽暗、寂静得可怕的丛林。
在那层层叠叠的绿叶和藤蔓之后,他们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有无数个“幽灵”潜伏着,等待着猎杀的机会。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毫无征兆地从丛林边缘传来,声音不大,却像是一把重锤敲在每个日军士兵的心上。
“呃啊——”紧接着阵地左翼的一个机枪工事里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
那个刚刚忍不住抬头想观察一下情况的副射手,额头正中多了一个小小的弹孔,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
“敌袭!三点钟方向!”有军曹声嘶力竭地大喊。
“哒哒哒…哒哒哒…”日军阵地上唯一一挺九二式重机枪立刻朝着枪声大致传来的方向疯狂扫射,子弹打得远处的树叶噼啪作响,木屑纷飞。
但除了浪费弹药和进一步暴露自己的位置之外,毫无作用。
丛林很快又恢复了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这种“幻觉”,在过去几十个小时里,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猎杀者一击即退,绝不恋战,只留下死亡和更深的恐惧。
士兵们蜷缩在战壕里,眼神绝望。
他们不怕正面搏杀,但这种看不见对手,只能被动挨打,随时可能莫名其妙死去的折磨,正在一点点啃噬他们的神经和士气。
在距离这片日军阵地约八百米外的一处丛林高地上,植被异常茂密。
特二师师长周天翼,稳稳地举着一副德制炮兵观测镜,透过枝叶的缝隙,冷静地观察着远处日军阵地的动静。
他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显然对日军那副龟缩不出的狼狈相颇为满意。
在他身边,趴着几名同样穿着丛林作战服、脸上涂着油彩的团长。
他们看着远处日军阵地因为一声冷枪而引发的短暂骚动,脸上都露出了兴奋和跃跃欲试的表情。
一团团长压低声音,语气急切:“师长,这群小鬼子现在就是瓮中之鳖,士气都快掉光了!我们什么时候动手把他们彻底干掉?我都担心我们再不动手,勃固城里的大鱼感觉不对劲,提前开溜了!”
周天翼缓缓放下观测镜,侧过头一脸嫌弃地瞥了那名团长一眼:
“急什么?毛毛躁躁的,像个新兵蛋子!”
随即周天翼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目光扫过几位团长:
“忘记出发前严司令反复强调的是什么了吗?心理战!心理战也是战斗,有时候比真刀真枪的拼杀更有效!”
他指向日军阵地的方向:
“硬冲上去,跟他们打阵地战,我们当然能赢,但弟兄们要付出多少代价?
子弹不长眼!看看他们现在这个样子,吃不好,睡不好,不敢露头,时刻担心被冷枪打死,连蚊子都能把他们折磨得够呛。
他们的战斗力还能剩下几成?要记住小鬼子才是进攻方,该急的是小鬼子~!”
周天翼的声音带着一种猎手般的冷静和耐心: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用冷枪、冷炮、不定时的夜间袭扰,断他们的补给路线,让他们一直保持这种高度紧张的状态。
磨掉他们的锐气,耗尽他们的精力,摧垮他们的意志!
等到他们自己先撑不住,精神崩溃,想要放弃阵地逃跑的时候…”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
“那才是我们出击的最佳时机!以逸待劳,追亡逐北!那才是代价最小、战果最大的打法!都给我沉住气!”
几位团长闻言,虽然依旧渴望战斗,但也冷静下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一个细微的现象值得注意。
在这蚊虫肆虐的热带丛林里,周天翼和几位团长身边一米左右的范围内,竟然几乎没有蚊虫敢于靠近。
周天翼最后命令道:
“通知下去,各狙击小组和袭扰分队,按原定计划,继续给我盯死了!
火力密度可以适当降低,但压力不能松!
同时加派侦察连的得力人手,向前渗透,给我死死盯住锡塘河大桥的动静和日军可能的后勤通道!我要确切掌握勃固城里鬼子主力的任何异动!”
“是!”几位团长低声领命。
丛林再次陷入寂静,只是这寂静之下,猎杀的网正在悄然收紧,耐心地等待着猎物自行崩溃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