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政“三联签”的重锁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严党走私敛财的咽喉。朝堂之上,严嵩称病不朝,严世蕃闭门思过,严党势力看似偃旗息鼓,一派风雨飘摇的景象。然而,小满深知,毒蛇蛰伏,并非屈服,而是在等待更致命的一击。他并未因盐政的初步胜利而有丝毫松懈,反而更加警惕。严党的反扑,绝不会仅限于官场上的阴谋诡计,他们必然会试图从根源上——摧毁他赖以推行新政的那些“奇技淫巧”。
果然,阴风悄然吹向了京城西郊,那座终日响彻着锤凿叮当、弥漫着铁屑与桐油气味的风车工坊。
工坊内,巨大的木质叶片在初春的寒风中缓缓旋转,带动着内部复杂的齿轮组,发出均匀而有力的轰鸣。这里是京城乃至整个北直隶地区,唯一能批量生产、并应用了小满所设计的“精密轴承”与“高效齿轮组”的官方工坊。这些看似不起眼的金属零件,正是提升风车、水车乃至未来任何机械效率的核心所在,也是小满规划中,迈向更高效生产力不可或缺的技术基石。
工匠头领姓鲁,单名一个石字,正是文思院鲁匠头的亲侄儿。他年约四十,身材不高,却异常敦实,双臂肌肉虬结,手掌布满厚厚的老茧和烫伤的疤痕,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透着工匠特有的专注与精明。他此刻正站在一座半人多高的锻炉前,小心翼翼地从炭火中夹出一枚烧得通红、已然初具轴承外圈雏形的钢环,额角汗珠滚落,砸在炙热的金属上,发出“嗤”的轻响。
“温度正好!快!淬火!”鲁石低吼一声。
旁边两个年轻学徒立刻抬起沉重的夹钳,稳稳夹住钢环,迅速将其浸入旁边一桶冒着袅袅青烟、气味特异的淬火油中。
“嗤啦——!”一声剧烈的爆响,白汽升腾!
待钢环取出,已然冷却,呈现出一种幽蓝兼杂灰白的金属光泽。鲁石拿起一把特制的卡尺,仔细测量着其内径、外径和圆度,又用小锤轻轻敲击,侧耳倾听回音,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成了!这一炉的淬火油配比算是摸准了!硬度、韧性都够!”他长舒一口气,用袖子抹了把汗,对学徒们道,“记下来!桐油七分,鱼油两份,松烟一分,加热至油面起细密波纹为佳!差一丝,这轴承不是太脆就是太软,都用不住!”
学徒们连忙点头,在一个满是油污的本子上认真记录。这淬火油的配方、轴承钢材的碳含量、各个部件的尺寸公差、打磨的精度…这些都是工坊的核心机密,是鲁石带着工匠们,在小满提供的原理基础上,经过无数次失败,用汗水甚至鲜血一点点试出来的“不传之秘”。正是这些秘密,保证了这座工坊产出的轴承,远比民间铁匠铺打造的粗糙货色要耐用、高效数倍。
然而,工坊的“高产”和“优质”,也引来了窥伺的目光。这几日,鲁石总觉得有些陌生面孔在工坊外围转悠,或是假装好奇的商人,或是无所事事的闲汉。他提高了警惕,吩咐学徒们严守门户,核心区域的锻造和热处理工序,绝不让外人靠近。
这日晌午过后,工坊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来人穿着体面的绸缎长衫,自称是南直隶来的富商,姓钱,想采购一批风车轴承,用于江南灌溉。
鲁石接待了他,但态度不冷不热:“钱老板,工坊的轴承只供给官办工程和陛下钦点的项目,概不外售。您请回吧。”
那钱老板却不恼,笑眯眯地屏退随从,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鲁师傅,明人不说暗话。在下并非真要买轴承,而是…想请鲁师傅行个方便。”
鲁石眉头一皱:“什么方便?”
钱老板笑容更深,声音也更低:“鲁师傅一身惊人技艺,却屈居在这嘈杂工坊,领着微薄官俸,实在可惜。在下主人,乃京中显贵,最是敬重鲁师傅这样的大才。愿以黄金百两,外加京城三进宅院一座,只求鲁师傅…将那轴承锻造之法,尤其是那淬火油的精确配方、各部件尺寸图纸,借予在下一观。只需一夜,原样奉还,绝无抄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何?”
黄金百两!三进宅院!鲁石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都漏了半拍。这对于一个常年与炭火铁屑为伍、生活清苦的工匠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是无法想象的诱惑!
他的脸色变幻,眼神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钱老板察言观色,心中暗喜,又加了一把火:“鲁师傅,机不可失啊。有了这笔钱,您大可自立门户,何必在此受人驱使?况且,此事隐秘,绝无风险…”
鲁石沉默了许久,额头青筋微微跳动,似乎在经历极大的内心斗争。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钱老板,声音干涩地道:“图纸…配方…管理极严,平日都锁在里间柜中,有专人看管…”
钱老板眼中精光一闪:“无妨!今夜子时,工坊后墙有一处排水口栅栏早已松动,在下派人来接应。鲁师傅只需届时将其取出,递出即可!百两黄金,立奉为定金!宅院地契,事成即付!”
鲁石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就今夜子时!”
钱老板心花怒放,又叮嘱了几句细节,这才志得意满地离去。
看着钱老板远去的背影,鲁石脸上那挣扎、贪婪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沉静和一丝后怕。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转身,从工坊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启动了小满早已为他布置下的、一套简陋却有效的“电报”装置——一根隐藏的铜线,通向数里外户部衙署的一个特定房间。
当晚,户部值房。小满看着鲁石通过长短不一的敲击声传来的密信(“严党,欲窃轴承图,今夜子时,后墙排水口,假意应允”),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丝冰冷的讥诮。
“果然来了。”他低声自语,“社会工程学…严世蕃,你也只学到点皮毛。”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对身旁的陈实吩咐道:“立刻去文思院,找我师兄(鲁匠头),取‘三号秘匣’来!”
“三号秘匣”很快送到。里面并非真正的核心图纸,而是几份精心准备的、带有极其隐蔽却致命错误的“假代码”——轴承的内外径尺寸被刻意放大了一寸,滚珠的直径和数量做了微调,最关键的是,淬火油的配方比例完全颠倒,并且加入了一种一旦高温就会析出杂质、极大削弱金属强度的特殊“佐料”!
这些错误设计得极为刁钻,非顶尖大匠仔细反复核算,根本难以察觉。依照这些参数制作出的轴承,短时间内或许能勉强运转,但绝对无法承受长期、高负荷的工作,寿命极短,且极易发生灾难性断裂。
“告诉他们,按此图交付。”小满将假图纸放入一个普通的木匣,递给陈实,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顺便,教鲁石几句‘抱怨’的话。”
子时,工坊后墙。万籁俱寂,只有寒风呼啸。排水口的铁栅栏被无声地移开,一个黑影钻了进来,与早已等候在此、显得紧张兮兮的鲁石完成了交接。鲁石将一个沉甸甸的木匣塞出去,接过对方递来的一个小包裹,里面是黄澄澄的金锭。
“快走!”鲁石声音发颤,低声催促,“千万别被人发现!还有…回去告诉你家主人,这图纸上的‘七号淬火油’配起来特别麻烦,味道还冲,但千万别省步骤!尤其是那‘三钱松烟’,必须足量!不然…不然轴承就不耐磨!这可是黄侍郎反复强调的‘关键参数’!”他故意将错误的关键细节,说得极其重要。
黑影嘿嘿一笑,抱紧木匣:“放心!鲁师傅是信人!以后还有重谢!”说罢,敏捷地缩回洞口,消失在夜色中。
鲁石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大口喘着气,握着那包金锭的手,微微颤抖,背后早已被冷汗湿透。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严党那边再无动静,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鲁石依旧每日在工坊忙碌,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
约莫半个月后,京郊另一处偏僻的庄园内,突然传出了巨大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和轰隆的倒塌声!紧接着,是气急败坏的怒吼和仆役惊慌的尖叫。
消息很快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京城:严侍郎家(严世蕃)名下的一处庄园里,新造的一座巨大的、用来炫耀和灌溉的风车,才转了不到三天,那核心的轴承就彻底碎裂崩飞!巨大的木质叶片失去平衡,轰然倒塌,砸毁了一半的院墙和马厩,险些伤及人命!
更丢人的的是,事发时,严世蕃正好邀请了几位前来“探望”他的官员在庄园“散心”,结果亲眼目睹了这惊天动地的垮塌,弄得灰头土脸,成了全场笑柄!
“哈哈哈!听说没?严东楼家的风车散架了!” “可不是!转起来那声音就跟鬼哭似的,没三天就散黄了!” “啧啧,还说是花重金请高人造的,我看是找了群糊弄鬼的匠人吧!” “黄金买的图纸,造出一堆废铜烂铁!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人们挤眉弄眼,议论纷纷,将这桩事当作最新的笑谈。严世蕃本就因闭门思过而憋闷,此刻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在府里砸了无数珍玩古董,却又有苦说不出!难道能对外宣称是自己偷技术不成?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生生吃了这个哑巴亏!
严府书房,地上又是一片狼藉。严世蕃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对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钱老板(那个富商)和几个工匠咆哮:“废物!一群废物!黄金百两!就买回来一堆狗屁不通的玩意儿?!那轴承尺寸都能错一寸?!淬火油配出来跟毒药似的!你们都是猪吗?!不会自己看看对不对?!”
钱老板哭丧着脸:“小…小阁老息怒!那鲁石说得信誓旦旦,说是什么‘关键参数’…小的们也不懂啊…谁…谁知道他给的竟是假…”
“假代码!又是假代码!”严世蕃猛地想起丹房里那“妇科病血”的羞辱,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他自以为得计的“社会工程学攻击”,竟然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对方的陷阱!那小满,早就料到了他会这一手!甚至提前就准备好了“毒饵”!
“鲁石…黄小满…”严世蕃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好得很!耍我?!”
他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疯狂的怒火吞没,猛地一脚踹翻面前的茶几,咆哮声响彻整个严府:
“来人!备车!我要进宫!我要见皇上!我…我要告发黄小满工坊滥竽充数,欺君罔上!” 他竟是想要颠倒黑白,反咬一口,利用风车倒塌的事做文章!
然而,就在他怒气冲冲准备出门时,一个心腹幕僚却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地递上一份刚刚出版的朝廷邸报。
“小阁老!去不得!去不得啊!您看这个!”
严世蕃一把抢过邸报,只见头版醒目位置,刊载着一篇由户部左侍郎黄小满呈奏、经皇帝御批的文章,标题赫然是——《论工器标准之要暨防伪鉴真之法》!
文章详细阐述了统一度量衡、规范工匠技艺、建立“标准制式”对于国计民生的重要性,并首次公开提出了“技术专利”与“防伪追责”的概念。文中虽未点名,却意味深长地提到:“近闻市井有劣匠,不解精要,粗制滥造,仿官坊制式而不得法,致生事故,损财害命…今后官坊出品之核心工器,皆将暗刻独一无二之编码与匠印,一查便知根底,仿冒者、窃技者,无所遁形,必严惩不贷!”
文章的末尾,还附了一份皇帝朱批:“黄卿所奏甚善。工器乃国之大事,岂容宵小窥伺滥造?准奏。着工部、户部即刻议定细则施行。钦此。”
严世蕃拿着这份邸报,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然后一点点褪去,只剩下无比的难堪和一种被彻底看穿、彻底戏耍的冰冷绝望!
对方不但料到了他的偷窃,预设了陷阱,竟然连他可能恼羞成怒、反咬一口的反应都算到了!并且提前一步,借皇帝之口,堵死了他所有告状的可能!他现在再去说工坊技术不好,岂不是自己承认自己就是那个“窥伺滥造”的“宵小”?!
“噗——”急怒攻心之下,严世蕃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终于忍不住喷了出来,溅落在那份冰冷的邸报上,猩红刺眼。
“黄…小…满!”他发出野兽般绝望而痛苦的嘶吼,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严府上下,瞬间乱作一团。
而西郊风车工坊内,鲁石听着学徒兴高采烈地讲述着严府风车倒塌、严世蕃气吐血的传闻,只是默默地拿起锤子,继续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铁胚,火星溅在他沉静的脸上。
他知道,这场技术领域的暗战,他赢了。但他更知道,被逼到绝境的野兽,下一次的反扑,将会更加疯狂和不择手段。他摸了摸怀里那包沉甸甸的、未曾动用过的黄金,那是他准备上缴的“诱饵”。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