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由星火构成的涟漪尚未完全平复,一阵尖锐刺耳的蜂鸣声便划破了沈家纪念馆主控室的宁静。
凌晨两点,万籁俱寂,这突兀的警报声像是黑夜中猛然睁开的血色眼睛,死死地盯着沈昭昭。
她几乎是瞬间从浅眠中惊醒,目光如电,射向面前巨大的监控光幕。
光幕中央,一个猩红的弹窗疯狂闪烁,上面的每一行字都带着不祥的气息。
【警报:“林素心”词条遭遇批量删除!】
【操作时间:02:03:14】
【操作详情:删除新增记忆条目17条,附言清空。】
【操作附言:非正式成员,权限受限。】
冷冰冰的十二个字,像十二根淬了寒毒的钢针,扎得人眼眶生疼。
沈昭昭设下的三天公共编辑期,本是想让那些被尘封的记忆有一个自由流淌的出口,却不想引来了如此粗暴的封堵。
她的手指在操作台上疾飞如风,迅速调取操作日志。
数据流如瀑布般刷过,最终定格在一行关键信息上。
【操作Ip:101.34.xxx.xxx(林氏集团内网)】
【操作账号:Lin - 002】
【权限等级:宗谱监委会 - 特级】
沈昭昭的瞳孔骤然一缩。
整个林氏,拥有“宗谱监委会特级”权限的账号,仅有一个。
它的初始绑定人,正是林家的定海神针,那位轻易不开口,一开口便无人敢反驳的林老太太。
是她?
为什么?
沈昭昭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但脸上却未露分毫。
她没有立刻拨通任何一个电话去质问,因为她深知,在这样盘根错节的大家族里,眼睛看到的,往往只是冰山一角。
贸然冲撞,只会让自己粉身碎骨。
她关掉警报,起身走向档案室深处,从一个贴着“口述史 - 林姑奶奶”标前的防潮箱里,取出了一支老旧的录音笔和一本褪色的笔记。
她戴上耳机,将音量调到最大。
电流的滋滋声中,一个苍老而絮叨的声音缓缓流出,像是从上个世纪吹来的风。
沈昭昭一边听,一边逐字比对着笔记上的速录。
“……那年雨下得邪乎,九八年嘛,天跟漏了似的……老太太病得下不来床,家里人都急疯了。那时候……对,我想起来了,是素心那丫头,浑身湿透了跑来送药。她一个小姑娘,也不知从哪弄来的方子,熬好了用油布包着,揣在怀里,到的时候还是温的……管家记账的时候,问这人是谁,老太太当时烧得糊涂,就摆摆手,说记个‘外雇粗使’就行了……唉,那孩子,连个名字都没能留下……”
就是这里!
沈昭昭按下暂停键,将这段录音精准地截取、转码,然后存入一个加密文件夹。
接着,她又调出了“林素心”词条这三天的后台访问数据。
一张访问热力图在她面前缓缓生成。
密密麻麻的访问点中,有一个Id的轨迹图红得发紫,几乎要燃烧起来。
这个Id的归属人,正是林老太太的儿媳,周曼如。
数据显示,词条开放的三天里,周曼如每日平均停留时长超过六个小时,位居全家族第一。
更令人心惊的是,她有数次编辑记录,都集中在深夜,但每一次都是输入了几个字,又颤抖着悉数删除,最终只留下一片空白。
一个在深夜反复窥探却不敢留下痕迹,一个在凌晨悍然出手抹去一切痕迹。
沈昭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她知道,这盘棋的棋子,已经全部就位了。
第二天,林氏家族宗谱监委会紧急会议。
长长的红木会议桌旁,坐着林家各房的头面人物,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林老太太端坐主位,闭目养神,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的身旁,周曼如脸色苍白,手指紧紧地攥着裙角,指节泛白。
沈昭昭站在投影幕前,神色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她没有说一句废话,直接按下了播放键。
那段带着电流杂音的苍老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回荡,将所有人拉回了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当“外雇粗使”四个字响起时,周曼如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录音结束,室内一片死寂。
沈昭昭切换了画面,巨大的“林素心词条编辑热力图”被投射在幕布上,周曼如那个红到发紫的Id轨迹,像一道烙印,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三天,七十二小时,这个被遗忘的名字,被浏览了三万七千次,被补充了十七条新的记忆。”沈昭昭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但在昨天凌晨两点,这一切都被清空了。理由是,‘非正式成员’。”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周曼如苍白的脸上。
“我们删除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名字。”她一字一顿,声如洪钟,“我们删除的,是别人记住她的权利!”
话音未落,周曼如“嚯”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椅子因她的剧烈动作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那个Ip……”她的声音微弱而颤抖,像是风中残烛,“是我……我用奶奶的账号登的。”
全场哗然!
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望向她,又看看主位上依旧闭着眼的老太太。
周曼如的头垂得更低了,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毯上,晕开一团团深色的痕迹。
“我看到那些记忆……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我怕……我怕改得太快,会惹她生气……我只是想……先删掉,等过几天,再,再一点点加回去……”她的辩解语无伦次,充满了绝望。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以为事情的真相不过是儿媳揣摩婆婆心意弄巧成拙时,主位上的林老太太,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看过百年风云的眼睛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凉。
她沉默了良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
然后,她缓缓摘下鼻梁上的老花镜,动作慢得像是在回放一部漫长的电影。
“我删的,”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不是她。是我自己。”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得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老太太颤巍巍地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已经泛黄发脆的纸条。
她将纸条展开,放在桌上,那上面是一行用毛笔写就的、力透纸背的字。
是当年林家老管家的笔迹,一份除名令。
“母亲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写下这张条子,她说,‘外室之女,不入谱,不立碑,不祭’。”老太太的视线落在虚空,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个雨夜,“我照做了。我让她从林家的一切记录里消失了。”
“可那年她冒着大雨来送药,我病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就在我床边守了一夜,用帕子一遍遍给我降温。第二天我睁眼时,床头的药碗还在,人……没了。”
她的目光转向早已泣不成声的周曼如,声音里带着一丝无人能懂的恐惧与脆弱:“我怕啊……我怕你们把她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得那么清楚,照片贴得那么鲜活,她就……就真的没了。从我的念想里,彻底走了。”
原来,删除不是为了遗忘,而是因为害怕。
害怕一旦官方的记忆建立,那份属于她一个人的、带着愧疚和温暖的私人念想,就会被彻底取代,烟消云散。
会议在一种沉重而复杂的氛围中结束。
会后,沈昭昭修改了“林素心”词条的权限,从“公共编辑”降级为更为严谨的“家族共编”,并新增了一条规则:“任何删除操作,需三名监委会成员实名联署,并附上详细理由,公示七十二小时后方可执行。”
这既是保护,也是尊重。
当晚,主控室的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刺耳的警报。
【系统提示:您有一条新的联署申请。】
沈昭昭点开,申请人那一栏,赫然是“Lin - 002”。
林老太太,提交了新规执行后的第一条联署申请。
申请内容是:“申请恢复‘林素心’词条下‘梅花照’与‘童谣记录’两项条目。”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条编辑日志跳了出来。
是周曼如。
她在“林素心”的词条空白处,轻轻敲下了一行字:“妈妈,我给你留了个位置,在我女儿旁边。”
湖边的监控摄像头,忠实地记录下了那一夜的后续。
画面中,周曼如独自一人走到湖心那座巨大的铜钟前,她蹲下身,将一枝新折的白梅,轻轻地放在了铜钟冰冷的底座上。
夜风吹过,湖面泛起涟漪,监控的镜头被水汽模糊了一瞬,在那模糊的光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涟漪,在水下轻轻晃动了一下。
没有人知道,那圈涟漪之下,那座静默了数十年的古老铜钟,钟体上早已布满了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裂痕,正等待着一个被发现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