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师爷带着那两本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账册,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离开了青城县。沈氏商行的书房内,只剩下陈苟、包扎好伤口略显疲惫的赵德柱,以及一脸后怕的福伯和钱管家。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未尽的味道,既有周家粮行那把实实在在的火,也有刚刚过去那惊心动魄一夜留下的无形焦灼。
“周胖子跑了……”陈苟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条最狡猾的老蛇溜走了,意味着危机远未解除。“还有胡坤,昨夜让他逃过一劫,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少爷,您的伤……”福伯更关心赵德柱背后那道狰狞的刀口。
“皮外伤,不碍事。”赵德柱声音依旧沉稳,但微微发白的脸色显示他失血不少。
陈苟收回思绪,果断下令:“德柱,你立刻去休息,伤口必须处理好。福伯,劳您去照看。钱管家,商行和工坊立刻进入最高戒备,所有人员非必要不得外出,尤其是核心工匠和知道内情的人。另外,想办法打探周胖子可能的藏身之处,还有胡坤的动向。”
众人领命而去。陈苟独自坐在书房,阳光渐渐透过窗棂,照亮了他布满血丝却异常清亮的眼睛。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因为高度紧张和肾上腺素的残余而异常活跃。
文师爷带走账本,如同抽走了青城县权力平衡的基石。县令王松此刻想必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失去了周家的财力支持和胡坤的暗中运作,自己贪腐的把柄又已落入知府之手,其权势瞬间崩塌只在旦夕之间。周家群龙无首,胡坤成了丧家之犬。
这是一个危险的权力真空期。旧的秩序已然瓦解,新的秩序尚未建立。混乱,往往滋生更大的罪恶和不可预知的风险。
他必须在这片混乱中,为沈家,也为他自己,撑起一片安全的天空。
接下来的两天,青城县表面看似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周家粮行被官府贴了封条,百草堂虽然照常营业,但伙计们个个噤若寒蝉,往日的气焰消失无踪。县衙异常安静,王县令称病不出,大小事务均由县丞暂代。
然而,水面之下暗流汹涌。
“快腿孙”带来消息,胡坤如同人间蒸发,其名下的产业大多关门歇业,那处外宅也早已人去楼空。周胖子更是踪迹全无,有人说他连夜逃往了府城,也有人说他藏在了某个乡下庄园。
更令人不安的是,市面上开始流传一些针对沈氏商行和陈苟的谣言。有说陈苟与江湖匪类勾结,意图不轨;有说沈家驱蚊清露用了蛊术,长期使用会损人神智;甚至还有更恶毒的,暗示陈苟与沈青禾有染,沈家商行即将易主……
这些谣言低级却传播迅速,显然是有人故意散播,意图搅乱视线,败坏沈家声誉。
“是胡坤,或者周家残余势力的反扑。”沈青禾秀眉紧蹙,面对这些污言秽语,她虽然气愤,但更担心陈苟的处境。
“跳梁小丑,垂死挣扎而已。”陈苟冷笑,并未将这些谣言放在心上。在绝对的实力和证据面前,这些手段如同螳臂当车。“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他们慌了,无计可施了。”
他更关心的是实际的安全问题。他让赵德柱挑选了王老五、张二狗等几个忠心且胆大的长工,由赵德柱简单训练,配发了棍棒,组成了一支临时的护院队,日夜巡逻陈家大院和工坊。沈氏商行那边,也由钱管家加强了护卫力量。
同时,陈苟并未停止工坊的生产。相反,他借着周家倒台、市场出现空缺的机会,加大了驱蚊清露的产量,并让沈青禾趁机拓展府城乃至更远市场的渠道。只有自身不断强大,才能更好地抵御风雨。
这天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打破了沈氏商行表面的平静。
来人是县丞,姓李,一个平日里没什么存在感、唯王县令马首是瞻的中年官员。
李县丞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客气,甚至带着几分谄媚。
“陈公子,沈小姐,”李县丞拱手笑道,“近日县中流言蜚语甚多,下官已下令严查,定要揪出那造谣生事之徒,还沈家一个清白!”
陈苟和沈青禾对视一眼,心中明了。这是见风使舵来了。王松倒台在即,这位李县丞急于撇清关系,并向即将可能掌握青城县大局的沈家(或者说陈苟背后的知府)示好。
“有劳李县丞费心。”沈青禾淡淡回应,不卑不亢。
“分内之事,分内之事。”李县丞搓着手,又道,“另外,关于周家粮行查封后的一些后续事宜,以及……王县令抱病期间的一些公务,下官想……想请教一下陈公子和沈小姐的意见。”
这是试探,也是投名状。
陈苟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李县丞说笑了,我等乃商贾平民,岂敢干涉政务?一切自有朝廷法度和府尊大人明断。我等只求一个安稳的经营环境罢了。”
他既点明了自己有知府的关系,又划清了界限,不给对方攀附的机会。
李县丞碰了个软钉子,却不敢有丝毫不满,连连称是,又奉承了几句,这才讪讪离去。
李县丞的到访,像一个明确的信号,宣告了青城县权力格局的彻底改变。连官府中人都要来看沈家(或者说陈苟)的脸色了。
沈氏商行内部,众人与有荣焉,干劲更足。连之前有些摇摆的伙计,此刻也变得忠心耿耿。
然而,陈苟却没有丝毫得意。他深知,真正的危机往往隐藏在看似胜利的时刻。
果然,就在李县丞来访的当天晚上,负责看守侯三的护院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
“少爷!不好了!侯三……侯三他死了!”
陈苟心中猛地一沉!“怎么死的?”
“是……是中毒!”护院脸色惨白,“晚饭还好好的,刚才去送水,就发现他口吐白沫,没气儿了……我们查过了,饭菜和水都没问题,不知道毒是怎么下的……”
灭口!
陈苟瞬间明白了。对方不仅能在戒备森严的沈氏商行内精准毒杀一个被严密看管的人,还能做到不留痕迹!这手段,比明刀明枪更加令人胆寒!
侯三虽然价值已不大,但他的死,是一个强烈的警告,说明那个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不仅没有被消灭,反而更加活跃,其触角可能已经深入到了他们内部!
“封锁消息!尸体悄悄处理掉!”陈苟立刻下令,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内鬼的疑云再次浮上心头。能够接触到侯三,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范围其实并不大。
他立刻找来赵德柱和钱管家,将侯三的死讯告知,并要求他们秘密排查所有有可能接触到侯三饮食的人员。
一种无形的恐怖氛围,开始在不大的商行内弥漫。
与此同时,另一个坏消息接踵而至。
王老五负责的臭蒿种植园,一夜之间被人恶意纵火,虽然发现及时,只烧毁了一小片幼苗,但纵火者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不再是商业竞争,也不是官场倾轧,而是赤裸裸的、不计后果的破坏和恐吓!
对方像一条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蛇,你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角度,猛地窜出来咬你一口。
陈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明面上的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无所不在、却又无处可寻的恶意。
“少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赵德柱沉声道,他的伤好了大半,但眼神比以往更加锐利,“我们必须把这条毒蛇揪出来!”
“怎么揪?”陈苟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我们在明,他在暗。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谁,是胡坤?是周胖子的死忠?还是……那个一直没露面的第三方?”
他想到了那两封匿名信。送信人似乎站在他们这边,但侯三的死和种植园的纵火,又显示出另一股恶意的存在。青城县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就在陈苟一筹莫展之际,钱管家带着一份刚收到的飞鸽传书,匆匆走了进来。信是文师爷从府城发来的。
陈苟立刻接过,展开阅读。
信上的内容让他精神一振!
文师爷已安全抵达府城,并将账册呈交知府方正源。方知府震怒,已连夜写成奏章,连同账册副本,以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同时,已下令青州府驻军暗中控制与永昌粮行往来的关键通道,并开始对巡察道相关人员进行审查!
大局已定!周家、胡家、王松乃至他们背后的保护伞,倒台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信的最后,文师爷却笔锋一转,写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青城县乃是非之地,恐有余孽作困兽之斗。府尊大人之意,请陈公子与沈小姐务必坚持数日,待京中旨意及府衙新任官员抵达,一切自可平息。另,需慎防‘丐帮’……”
府城的消息如同久旱甘霖,让陈苟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京中旨意一下,尘埃落定,所有的魑魅魍魉都将无所遁形。
但文师爷最后的提醒,却让他刚刚放松的心弦再次绷紧。
“困兽之斗”、“余孽”……这指的显然是周胖子、胡坤这些尚未落网的核心人物。他们知道自己末日将近,很可能会在最后时刻,发动疯狂的、不计后果的报复。
而“慎防‘丐帮’”这四个字,更是让陈苟皱紧了眉头。
丐帮?在他的认知里,这应该是武侠小说中的江湖门派。但在真实的古代社会,乞丐往往结成团伙,形成一定的地下势力,消息灵通,行事亦正亦邪。文师爷特意点出,难道青州府的丐帮,与周家、胡家有所勾结?或者,他们本身就是一股需要警惕的力量?
联想到侯三被神秘毒杀,种植园被精准纵火,对方显然拥有一个隐秘而高效的信息网络和行动能力。丐帮,似乎符合这个特征……
就在这时,一名护院急匆匆跑来禀报:“少爷,门外……门外来了好多乞丐!把商行前后门都堵住了!说要见主事的人!”
来了!
陈苟心中一凛!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和沈青禾、赵德柱等人立刻来到前堂,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只见沈氏商行门前,黑压压地围了不下三四十个乞丐,男女老少都有,衣衫褴褛,手持打狗棍和破碗,虽然没有人喧哗闹事,但那沉默而庞大的阵势,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过往行人纷纷避让,指指点点。
为首的是一个独眼的老乞丐,拄着一根光滑的竹棍,另一只完好的眼睛开阖之间,精光闪烁,不像普通乞儿。
“沈家掌柜的!出来说话!”独眼老丐声音沙哑,却中气十足,清晰地传入门内。
陈苟与沈青禾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护院开门。
大门打开,陈苟迈步而出,站在台阶上,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乞丐,最后落在独眼老丐身上:“这位老丈,不知聚集在此,所为何事?”
独眼老丐上下打量了陈苟几眼,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这位就是弄出驱蚊清露的陈公子吧?果然英雄出少年。老乞儿今日前来,别无他意,只是想向陈公子和沈家商行,讨个公道!”
“公道?”陈苟挑眉,“我沈家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不知何处得罪了各位?”
“光明磊落?”独眼老丐冷哼一声,用竹棍指了指身后的众乞丐,“陈公子,你们沈家生意越做越大,日进斗金,可曾想过这青城县还有无数像我们这样的苦命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你们赚了那么多钱,手指缝里漏出一点,也够我们活命了!可你们呢?为富不仁,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冻死!这难道就是公道吗?”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乞丐们顿时骚动起来,纷纷举起破碗和棍棒,发出呜呜的附和声,眼神变得不善起来。
道德绑架?还是受人指使,前来闹事?
陈苟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依老丈之见,该如何才算公道?”
独眼老丐伸出三根手指:“简单!第一,沈家商行每月需向我丐帮提供白银五百两,米粮一百石,作为‘济贫捐’!第二,你那驱蚊清露的工坊,需招收我丐帮五十名弟子做工,工钱不得低于市价!第三……”
他顿了顿,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贪婪,指着沈氏商行的招牌:“这商行的利钱,我要占三成!”
此言一出,连旁边的沈青禾都气得俏脸发白!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敲诈勒索!不仅要钱要粮,还要插手生意,甚至要分走三成利润!这与强盗何异?
陈苟看着独眼老丐那有恃无恐的样子,心中已然明了。这绝非简单的乞丐闹事,背后定然有人撑腰,很可能就是文师爷提醒需要“慎防”的“丐帮”,而指使者,八成是狗急跳墙的胡坤或周家残余势力!
他们自己不敢露面,便驱策这些乞丐前来,既能制造麻烦,试探虚实,又能将自己隐藏在幕后。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胁迫,是妥协,还是强硬?
妥协,后患无穷;强硬,很可能引发冲突,正中对方下怀。
陈苟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破局之策。他目光扫过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普通乞丐,又看了看那独眼老丐和他身边几个明显是头目的精壮乞丐,一个计划渐渐在脑海中成型。
他没有立刻回答独眼老丐的条件,而是向前一步,目光如炬,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济贫扶弱,本是我辈应为。但要钱要粮,也得有个名目,更需知道,这钱粮,最终是落入了真正需要帮助的苦命人手中,还是……进了某些中饱私囊者的口袋!”
他这话意有所指,目光灼灼地盯住那独眼老丐。
独眼老丐脸色微微一变。
而陈苟的下一句话,更是让所有乞丐,包括那独眼老丐,都愣住了。
“想要活计,可以!我工坊正缺人手!但我要的,是能踏实干活的人,而不是受人指使、前来闹事的混混!”陈苟声音陡然提高,“我现在就可以承诺,在场诸位,若有愿意凭力气吃饭的,经过考核,我工坊可以招收!工钱待遇,一分不少!但若有人想趁机作乱,或者受人指使前来敲诈……”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扫过那独眼老丐和他身边的头目,一字一句地道:
“那就别怪我陈苟,不讲情面了!”
话音落下,门前一片寂静。不少乞丐看着陈苟,眼神中露出了犹豫和希冀的光芒。而那独眼老丐和他身边的几个头目,脸色则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一场针对沈家和新秩序的考验,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骤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