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朱由榔抬眼问道。
邓凯先瞥了眼任国玺与沐天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二人见状心领神会,当即起身拱手:“陛下,臣等先行告退。”
待殿门合上,朱由榔才颔首:“说吧。”
邓凯躬身片刻,语气凝重:“臣近日听闻,有大批流民正往咱们这边赶来。”
“你从何处得知?”朱由榔追问。
“是任子信禀报,”邓凯回道,“他说赌场里的锦衣卫探得,不少赌客闲谈时提及此事。”
“哦?”朱由榔来了兴致,身体微微前倾,示意他继续。
邓凯舔了舔干涩的唇,神色愈发谨慎:“这些流民并非寻常百姓,实则是我大明的旧部。”见朱由榔未有不悦,他才接着说,“半年前磨盘山战役大败后,许多官员、家眷与兵士心灰意冷,觉得追随陛下无望,便四散而去,成了无依流民。如今咱们在此地耕耘半载,烟草热销赚了银钱,百姓能吃饱饭的消息,经赌客之口传了出去。那些不愿归顺清廷的旧部,便又动了投奔之心。”
“约莫有多少人?”朱由榔追问。
“任子信粗略估算,不下三万之众。”
“好啊!”朱由榔猛地一拍大腿,眼中闪过亮色。
邓凯却面露忧色,试探着问:“陛下是想尽数接纳?”
“为何不接?”朱由榔反问,“眼下我大明正是缺人缺兵之际,这些旧部既能补劳动力,又能充威明营兵力,岂非两全其美?”
“只是……”邓凯迟疑着开口,“这半年咱们一直隐忍藏拙,前阵子靠烟商假死才骗过吴三桂的眼线。一旦骤然接纳三万人,难免不被察觉。况且……”他顿了顿,咬牙道,“咱们眼下的财力与地盘,实在容不下这么多人。若是贸然接收,粮草不济之下,恐生内乱,到时候不用吴三桂动手,咱们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朱由榔脸上的喜色淡了下去,缓缓点头。邓凯说得不假,即便烟草赚了些钱,国库稍显充盈,可三万张嘴骤然添进来,再加上后续兵士家眷,别说扩充威名营,就连基本温饱都难以为继。
“那你以为该如何?”朱由榔问道。
“臣以为,接纳是该接纳,但绝非此刻。”邓凯直言,“咱们如今勉强能自给自足,待洋芋推广开来,粮草充足了,再拿下些地盘,那时便有了接纳的底气。”
这话确实是眼下的最优解,朱由榔暗自思忖。可吴三桂此刻正出兵征讨李定国,留给他们的时间不过一年左右,转瞬即逝。若这一年没能抓住机会,等吴三桂回师,便是死路一条。虽说寄望于郑成功能收到诈降消息,牵制东南兵力,可如今交通闭塞、消息滞后,谁也说不准那边的情况,终究得做最坏的打算。
“除非……”邓凯话锋一转,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朱由榔道。
邓凯像是鼓足了毕生勇气,语速极快:“除非关掉同乐坊赌场!”
他知道这话逆耳,赌场是朱由榔亲手开设,挣的银钱尽数流入内库,既是敛财的利器,也是收集情报的据点,更是他绕开朝臣、牢牢攥住财权的手段。让他关掉赌场,无异于断了他的左膀右臂。
“关掉赌场,便能掐断消息散布的源头,”邓凯急切补充,“让吴三桂的人晚些察觉咱们的动静,好给咱们争取更多时间。”
朱由榔果然皱起了眉,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赌场是他的私产,银钱往来全由他掌控:用国库的钱搞建设,领了工钱的人去赌场消费,银钱兜兜转转又落回他手里,再用这笔钱操练威明营——这是他摆脱朝臣掣肘、牢牢掌握实权的关键,如何肯轻易放弃?
等等?流民”、“保密”、“赌场的人脉”这几个要素串联起来,朱由榔总觉得有个什么灵感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来回踱步,用尽力气去寻找刚刚一瞬即逝的回忆。
最终灵光一现!
可就在邓凯的话音落下片刻,朱由榔眼中忽然闪过一丝亮光,猛地抬手:“传安福!”
安福闻声而入,躬身听令。
“速召杨国明来见朕!”
待安福退下,朱由榔转向满脸困惑的邓凯,语气难掩兴奋:“朕想到办法了!”他激动得来回踱了两步,脸上满是胸有成竹的笑意。
邓凯心中诧异,实在想不出这看似无解的困局,能有什么让皇帝如此兴奋的破局之法,却也不多问,只静坐等候。
不多时,杨国明便急匆匆赶来,跪拜行礼后,垂首侍立:“陛下召奴才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咱们同乐坊,可有清廷地界的军官前来赌博?”朱由榔直截了当地问。
杨国明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那可太多了!大多是参将、游击品级的绿营军官,至于把总、千总这类,更是多如牛毛。”
朱由榔面露喜色,又问:“文官呢?”
“文官也不少,”杨国明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只是文官行事隐晦,大多是典史之流,偶尔也有县丞、知县这般的,却从不亲自露脸,都是让家奴或亲信代劳,实则是来咱们这儿洗钱。”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偷笑一声,得意道:“有时候他们急着脱手赃银,咱们都省了赌博的流程,直接抽成——他带一万两来,咱们抽两千两,甚至更高,越是急切,抽成便越狠。”那副精明狡黠的模样,仿佛在炫耀什么天大的功劳。
朱由榔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他虽每两三天便过问一次赌场账目,知晓营收丰厚,却只当是靠赌局抽头、作弊敛财,也知晓洗钱勾当,他是默许的,竟不知抽成比例竟这般高,看来清廷的腐败丝毫不逊于晚明。
一旁的邓凯听着,神色并未有太多波澜。他早隐约听闻同乐坊在做些“特殊生意”,只是未曾料到手段这般直接。虽觉得此等行径有失朝廷体面,可乱世之中,活下去才是首要,陛下靠这些银钱稳固根基、操练军队,总比坐以待毙要强,他也只能默许。
可转念一想,又忍不住摇头:这哪里像个朝廷,分明是唯利是图的帮派,连最基本的体面都不顾了。可话又说回来,若不是靠这赌场源源不断的银钱,威名营难以成军,周边匪患也无法肃清,小朝廷能否撑到今日都未可知。
杨国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警惕地瞥了眼殿门,而后用手挡在嘴边,近乎耳语:“陛下,还有件事——咱们大明的地道,其实早被清廷不少人知晓了。只是那些官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嘿嘿一笑,“清廷待他们本就刻薄,军饷又低又常拖欠,兵士们连饭都吃不饱,自然怨声载道。可地方维稳又离不得这些兵,所以……”
“所以你便借银给他们的军官?”朱由榔接口道。
杨国明眼睛一亮,连忙点头:“陛下英明!奴才偶尔会借些银钱给那些军官,让他们发下去充作军饷。表面是借,实则从没想过要他们还。”
朱由榔了然颔首。这哪里是借贷,分明是变相的贿赂,用银钱买来了边境的平安。他看向杨国明的眼神愈发满意,怪不得古代帝王多喜用太监为亲信,这些人没有文官的清规戒律,敢做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倒是省心省力。
杨国明见他非但不恼,反而面带笑意,说得更起劲了:“他们每一笔借据,奴才都妥善收着。将来若是他们当真要奉命来打咱们,便把这些借据拿出来,举报他们通敌受贿;至于那些文官洗钱的账目,更是一笔不差,桩桩件件都是贪腐死罪的铁证!”语气里满是邀功的得意。
朱由榔心中豁然开朗。原来这半年来,小朝廷能安稳立足,并非全靠他的谋划或是保密得当,竟是杨国明用这些阴私手段暗中护持。他越看这太监越顺眼,竟生出几分封侯的念头。
邓凯在一旁听着,心中愈发了然。原来这半年来小朝廷能安稳立足,竟是靠这些阴私手段暗中护持。他虽不齿于此,却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乱世之中,这般“黑手套”的作用,有时比堂堂正正的律法更管用。
想来朱由榔口中“想到的办法”,定然又是要让杨国明去办些隐秘之事了。
“朕要你利用这些关系,去做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