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风霜,蹄声渐歇,陈合终于踏入昆明城门。青石板路被车轮碾出深深的辙痕,两侧的店铺幌子在风中摇曳,却透着一股压抑的死寂。城门处,八旗兵士身着亮甲,手持长枪,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进出之人,腰间的弯刀泛着冷光,盘查得细致入微。陈合低眉顺眼,将身形隐在人流中,指朱由榔交付的任务,远比他预想的更难。
按圣上的授意,他本欲伪装成厄儿特的同乡,伺机混入多尼的军营。可真正踏入昆明才知,这无异于痴人说梦。满八旗的军营壁垒高耸,鹿角林立,值守兵士昼夜轮班,个个神情肃穆,非包衣奴才、特许商队或军中亲眷,根本无从靠近半步。更遑论,偌大的军营少说有数万兵士,要在其中寻一个名叫厄儿特的牛录章京,简直是大海捞针。
“圣上之命,纵是刀山火海,也需拼死完成。”陈合沿着街边缓步前行,脑中反复思索对策,却始终毫无头绪,只觉得前路茫茫。一阵饥鸣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他的思绪。他抬头望了望天色,日头已过正午,自清晨赶路至今,他粒米未进,腹中早已空空如也。“罢了,先填饱肚子,再作计较。”他轻叹一声,转身走向街角一家冒着炊烟的食摊。
食摊旁,几张破旧的木桌旁坐着三三两两的食客,全是留着“金钱鼠尾辫”,或是低头顺眼的汉人商贩。陈合找了个角落坐下,点了一碗粗粮面,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过街面。忽然,一阵尖锐的哭喊声刺破了喧嚣,格外刺耳。
他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巷口,一名身着深蓝色旗装的老太婆正对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施暴。那女孩衣衫褴褛,补丁摞补丁,小脸上沾满了泥土和泪水,被老太婆一巴掌扇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老太婆仍不罢休,抬脚便往女孩身上跺去,口中还叽里呱啦地骂着满语,神情狰狞可怖。
女孩蜷缩在地上,双手抱头,哭得撕心裂肺,却不敢有丝毫反抗。周围的汉人见状,纷纷面露不忍,有的悄悄别过脸,有的低头叹气,却无一人敢上前劝阻——谁都清楚,这老太婆定是满族勋贵,而那女孩,不过是她家中的汉族奴才,就算打死,也无人敢多管闲事。
一股怒火瞬间冲上陈合的胸膛,他猛地攥紧拳头,牙关紧咬,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他想起大明境内百姓的苦难,想起被清军屠戮的同胞,眼前这一幕,正是清廷残暴统治的缩影。他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那老太婆打翻在地。
“隐忍,必须隐忍。”陈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牙齿却咬得咯咯作响,直到那股冲动渐渐平复。
“奴隶……”一个念头忽然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他曾听军中斥候禀报,清廷入关后,将大量大明俘虏、败军家眷以及反抗者贬为奴隶,除了供满族勋贵役使,多余的便会通过马帮贩卖到东南亚诸国,以此牟利。而人口买卖在清廷境内本就是合法之事,负责运输的马帮分为官方和民间两种,他们不仅运送奴隶,还承接各类货物运输,更像是连接买卖双方的中介——一头对接出售奴隶的满族勋贵和军中将领,另一头则联系着各地的买家。
“马帮常年与满人打交道,甚至可能为军营运送物资,若是能加入马帮,岂不是有机会接触到满人,甚至找到混入多尼军营的契机?”陈合眼前一亮,心中的阴霾顿时散去不少,连腹中的饥饿都仿佛减轻了几分。他匆匆吃完碗中的粗粮面,付了钱,便向路人打听城中最大的马帮驻点方向,快步而去。
马帮驻点位于城西侧,是一处占地颇广的院落,门口竖着几杆高大的旗帜,上面绣着“滇西马帮”四个大字。院落内外,往来着不少身着短打、腰挎长刀的精壮汉子,他们大多皮肤黝黑,眼神锐利,一看便知是常年走镖的老手。
陈合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物,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对门口值守的管事拱手道:“在下陈合,自南边而来,想加入贵帮,还望管事通融。”
管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虽衣着朴素,却身形挺拔,眼神沉稳,微微颔首,随即又面色一沉:“要入我马帮,需有本地商户或旗人担保,出具保书,否则休要再提。”
“担保……”陈合心头一凉,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他自南明领地潜行而来,在昆明城无亲无故,别说商户和旗人,就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何来担保人?他还想再争辩几句,管事却不耐烦地挥挥手:“没有担保,多说无益,快些离开,莫要在此纠缠!”
陈合无奈,只得转身离去,心中满是沮丧与焦灼。难道这条路也走不通了?他站在街角,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一道异样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陈合心中一动,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墙根下,站着一个瘦小黝黑的老头。老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短褂,头发稀疏,留着乱糟糟的“金钱鼠尾辫”,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双小眼睛却滴溜溜地转,透着几分狡黠与精明,正笑眯眯地盯着他。
“莫不是个小偷,见我孤身一人,想打我的主意?”陈合心中警惕起来。他身上只带了少量盘缠和一把防身的短刀,实在没什么值得觊觎的。他冷冷地瞪了老头一眼,示意他不要过来,随即转身想走。
可那老头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迈开小碎步,悄悄跟了上来,见陈合不搭理他,竟捡起地上一块小石子,轻轻砸在了他的背上。
“找死!”陈合顿时怒火中烧,转身大步走到老头面前。他本就因任务不顺而心烦意乱,这老头又再三纠缠,顿时按捺不住。想起自己被迫剃掉长发,留着这丑陋的“金钱鼠尾辫”,心中的憋屈与愤怒一并爆发,他一把揪住老头的辫子,猛地将人提了起来。
老头被提得双脚离地,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双手胡乱挥舞,脸上满是惊恐,连声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陈合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的怒气稍稍消散了些。他自己也厌恶这“金钱鼠尾辫”,此刻揪着别人的辫子,竟莫名生出几分报复的快意。他冷哼一声,随手一松,“咚”的一声,老头重重地摔在地上,屁股着地,疼得他龇牙咧嘴,捂着屁股直哼哼。
“你这老东西,为何频频纠缠于我?”陈合双手抱胸,沉声道。
老头揉着屁股,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的惊恐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狡黠的笑容。他上下打量了陈合一番,搓了搓干枯的双手,笑道:“小兄弟,看你这般模样,莫不是想加入马帮,却找不到担保人?”
陈合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你怎会知晓?”
“嘿嘿,我老头子在这马帮门口混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老头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焦黄的牙齿,“像你这样孤身一人、神色焦灼的,十有八九是想入帮却没担保的。”他顿了顿,凑近几步,压低声音道,“小兄弟,不瞒你说,我可以帮你找到担保人,保你顺利加入马帮。”
“哦?”陈合心中一动,随即又生出疑虑,“你有这般能耐?要价多少?莫不是官府设下的圈套,故意引诱我等?”
“小兄弟放心,我可不是官府的人,只是做点小生意罢了。”老头摆了摆手,眼中闪过一丝精明,“价钱好说,只需五六十两银子,我便给你找个靠谱的担保人,保准你能通过马帮的查验。”
五六十两银子,对陈合而言并非小数目,但为了完成圣上交付的任务,这点银子又算得了什么?只是,这老头来历不明,他不得不小心谨慎。他盯着老头的眼睛,试图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些许端倪,可老头始终笑眯眯的,让人猜不透心思。
见陈合仍在迟疑,老头忽然凑近,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小兄弟,我看你这般样貌,头发一眼就是刚剃没几天,不像是本地人,倒像是……从南边来的吧?”
“南边”二字,如同惊雷般在陈合耳边炸响!他清楚,老头口中的“南边”,正是李定国大军盘踞的普洱一带,是南明最后的抗清基地!
陈合脸色骤变,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如刀,他猛地伸出手,捂住老头的嘴,将他死死按在墙上,警惕地扫视了一眼四周。幸好此时街上人来人往,无人注意到这角落里的异动。
“你想死不成?”陈合咬牙切齿,声音低沉而冰冷,“此地人多眼杂,竟敢胡言乱语,若是被人听见,你我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老头被捂得喘不过气,脸色涨得通红,连连点头。陈合见他老实下来,才缓缓松开手,警惕地盯着他。
老头大口喘着粗气,揉了揉被捂得发疼的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加狡黠:“小兄弟,别紧张,我既然敢说,自然有我的道理。”他看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此地不宜久留,若你信得过我,便随我来,咱们找个僻静地方细说。”
说罢,老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便向一条偏僻的小巷走去。
陈合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翻江倒海。这老头显然不简单,不仅看穿了他想加入马帮的心思,甚至猜到了他的来历。
“罢了,纵然是龙潭虎穴,我也只能闯一闯!”陈合深吸一口气,紧随老头的身影,踏入了那条幽深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