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娘从麻将馆出来时，天色已经擦黑。秋风吹过弄堂，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子，打着旋儿贴在她昂贵的织锦缎旗袍下摆。她嫌恶地跺了跺脚，将那叶子震落，心头那股邪火却越烧越旺。
方才牌桌上，珍鸽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秦佩兰掩着嘴的低笑，还有许秀娥那躲闪又带着点怜悯的眼神，像一根根细针，扎得她坐立难安。她苏曼娘在旧上海这十里洋场混了这么多年，靠的就是手腕和一股子不让人的狠劲儿，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尤其是那个珍鸽，自打“死而复生”之后，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门，连带着她那个烧死人的丈夫老蔫，看着都顺眼了几分似的——这简直荒谬！
她站在弄堂口，看着华灯初上的街市，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却觉得这一切繁华都与自己隔了一层。赵文远近来对她愈发不耐烦，家中的进项也大不如前，连牌桌上都开始走背运……这一切，是不是都从珍鸽回来之后开始的？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里滋生的毒菌，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明的不行，难道还不能来暗的么？她记得前些日子，听几个闲来无事的姨太太嚼舌根，说起城隍庙后身那条破败的“阴司街”里，藏着个有些本事的算命瞎子，姓张，人称“张半仙”，不仅算命准，还会些……非常手段。
心里头那点犹豫被翻涌的嫉恨瞬间冲垮。她咬了咬牙，拢了拢身上的貂皮披肩，招手叫了辆黄包车。
“去城隍庙后身，阴司街。”她低声吩咐，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车夫愣了一下，扭头看了她一眼，似乎诧异于这样一位衣着光鲜的太太，怎么会去那种地方。但他没多问，低下头，拉起车钻进了越来越深的夜色里。
越靠近城隍庙，街道越发狭窄昏暗，两旁多是些卖香烛元宝、纸扎冥器的铺子，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和陈旧纸张混合的怪异气味。与不远处南京路的灯火辉煌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阴森，潮湿，见不得光。
黄包车在一条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窄巷口停下。“太太，里头车进不去了，您说的那张半仙，就在这巷子最里头，门口挂着幡子的就是。”
苏曼娘付了车钱，深吸了一口气，踩着高跟鞋，踏进了这条连路灯都稀疏昏暗的巷子。脚下是湿滑的青石板，两旁墙壁斑驳，爬满了青苔。隐约能听到一些铺子里传来的、念经一般的低语声，更添了几分诡异。
巷子深处，果然有一间低矮的平房，门口挂着一块泛白、边缘卷起的布幡，上面用墨笔写着“张半仙”三个字，那墨迹年深日久，已有些模糊不清。门虚掩着，一条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漏出来，像一只窥探的眼睛。
苏曼娘在门口站定，能闻到里面飘出的、浓烈的线香味道，呛得她喉咙发痒。她再次紧了紧披肩，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点勇气，然后伸手，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内比想象中还要狭小逼仄。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放在屋子中央的八仙桌上，火苗跳跃着，将满屋子的烟雾和阴影搅得动荡不安。墙壁被长年的香火熏得发黑，上面挂着些看不出名堂的鬼神画像，眼神空洞地望着下方。一个穿着灰布长衫、干瘦得像根枯柴的老头，戴着一副圆圆的墨镜，正端坐在桌子后面，一动不动，像一尊蒙尘的雕像。他便是张瞎子。
听到门响，张瞎子缓缓抬起头，墨镜黑洞洞地“看”向苏曼娘的方向，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
“贵人踏贱地，煞气冲门庭啊。”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股子阴冷。
苏曼娘心头猛地一跳，强自镇定下来。她走到桌前，在那张看起来油腻腻的长条凳上坐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您就是张半仙？”
“虚名而已。”张瞎子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打着，发出笃笃的轻响，“贵人眉宇间黑云压顶，印堂隐现青痕，近来可是诸事不顺，小人缠身？尤其这小人……非同一般，身带异气，扰得贵人家宅不宁，运道阻滞。”
这话简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苏曼娘心中积郁的所有愤懑和猜疑。除了珍鸽，还有谁配得上“身带异气”这四个字？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语气也变得急切起来：“半仙真是神算！确是如此！不知……不知可有解法？”
“解法嘛，自然是有的。”张瞎子慢悠悠地说着，那只枯瘦的手停止了敲打，食指和拇指轻轻搓动着，做了一个显而易见的手势，“就看贵人……心诚不诚，舍不舍得香油钱了。”
苏曼娘立刻会意，从手提小包里摸出几块沉甸甸的银元，叮叮当当地放在桌面上，推了过去。“只要灵验，钱不是问题。”
张瞎子摸索着将银元收起，手指在上面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掂量分量，随后才满意地塞进袖子里。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但在跳动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贵人爽快。”他压低了声音，那沙哑的嗓音仿佛带着钩子，直往人耳朵里钻，“寻常的祈福禳灾，怕是动不了那身怀异气之人分毫。不过……老朽这里，另有一法。”
他说着，弯腰从桌子底下摸索了一阵，取出一个扁平的木盒子，打开盖子，里面是厚厚一叠画满了朱砂符号的黄纸符箓。他小心翼翼地从中抽出一张，推到苏曼娘面前。
那符纸上的朱砂符号蜿蜒扭曲，如同盘绕的毒蛇，又像某种无法解读的诅咒，在昏黄的灯光下，那红色显得格外刺眼，仿佛随时会滴下血来。苏曼娘看着那符，心头一阵发紧，既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又有一股压制不住的兴奋。
“此乃‘厌胜符’，”张瞎子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神秘的蛊惑，“取自上古秘术，专破各种邪祟异气。只需取得那人的生辰八字，或是贴身之物，毛发指甲亦可，将此符与之同焚，符灰化入清水之中，再设法让其饮下……”
他顿了顿，发出一声短促而干涩的冷笑，听得人汗毛倒竖。“嘿嘿，轻则时运低迷，百病缠身，重则……心神受制，癫狂痴傻，祸患连绵，直至家破人亡也未可知。”
“家破人亡”四个字，像一记重锤，砸在苏曼娘心上。她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珍鸽喝了符水后形容枯槁、疯疯癫癫的样子，看到赵文远懊悔不迭地回到自己身边，看到秦佩兰和许秀娥吓得面无人色、对自己卑躬屈膝……
一股混合着恶毒快意和孤注一掷的狠劲，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和犹豫。
“好！就要这个！”她几乎是抢着说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但随即想到难点，“只是……那贱人的生辰八字和贴身之物，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到手。”
“无妨。”张瞎子似乎早有预料，用手指点了点那张符箓，“若无八字实物，效力虽减，却也可扰其心神，令其运道衰败，事多蹉跎。贵人可先以此试之。切记，行法需在子时阴气最盛之时，于家中西南角落，焚烧此符，心中默念仇家名讳，越狠越毒，效力越强。符灰需小心收取，不可沾染秽物，否则前功尽弃。”
苏曼娘如同聆听着圣旨，一字一句都牢记在心。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像捧着一件绝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将那张透着邪气的黄纸符箓折好，牢牢地塞进贴身的衣袋里，仿佛那是什么救命稻草。她又付了一笔不小的钱，这才起身。
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矮房，重新呼吸到外面清冷而带着霉味的空气，苏曼娘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胸口那股憋闷似乎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心。她回头望了一眼那隐在黑暗中的“张半仙”布幡，眼中闪烁着狠厉与期待交织的光芒。
“珍鸽……还有秦佩兰，许秀娥……你们给我的羞辱，我要你们千倍百倍地还回来！”她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近乎狰狞的弧度，“这上海滩，只要我苏曼娘还在，就绝没有你们舒心快活的日子！”
她挺直了腰背，裹紧了披肩，迈着比来时坚定得多的步伐，走进了迷宫般的里弄阴影之中。高跟鞋敲击石板路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一声声，清晰而冰冷，仿佛敲响了一场阴谋的开场锣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