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带领的技术团队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全力运转起来。新的监控系统被命名为“天网”,名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梭温的效率很高,很快协调来了大量的无线信号探测器和频谱分析设备,甚至包括几台用于深度包检测的高级网络探针。魏博士那边虽然不情不愿,但也按照苏奇督的指令,开放了“医疗研究区”外围网络的元数据访问权限。
“林工,这是‘研究区’过去一周的网络连接日志,”梭温将一份加密数据文件交给“林默”,语气带着一丝谨慎,“魏博士强调,只能用于建立行为模型,严禁深度解析数据内容。”
“知道了。”“林默”接过文件,面色如常。他能感觉到梭温目光中的审视,这个看似老实的中年人,无疑是苏奇督安插在他身边最直接的耳目。
他回到自己的电脑前,接入那个物理隔离的终端,开始分析“天网”系统的初期数据流。海量的信息涌入——成千上万台设备发出的无线信号、密密麻麻的网络连接请求、分布在园区各处的摄像头实时画面、门禁系统的刷卡记录……所有这些数据,都在“天网”的算法下被关联、分析,试图勾勒出每一个“猪仔”的数字行为画像。
屏幕上,代表不同“猪仔”的光点按照预设的轨迹移动着,大部分时间都集中在诈骗车间、食堂和拥挤的宿舍区。系统已经开始标记异常行为:一个光点在深夜短暂停留在厕所区域时间过长;另一个光点携带的设备发出了异常微弱的蓝牙信号;还有几个光点的移动轨迹与常规模式有细微偏差……
“林工,3号宿舍楼西侧卫生间,信号标记A-737,滞留超过15分钟,疑似尝试使用隐藏通讯设备。”年轻的技术员阿杰指着屏幕上一个闪烁的红点报告道,语气带着一丝发现猎物的兴奋。
“林默”的心脏微微抽紧。A-737……这只是一个冰冷的编号,背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可能正在绝望中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灵魂。
“通知安保部门,派人去查看一下。”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阿杰立刻拿起内部电话。
几分钟后,监控画面里出现了两个手持电棍的守卫,粗暴地踹开了卫生间隔间的门,从里面拖出一个瑟瑟发抖的年轻男子,一番搜身后,果然找到了一台用塑料纸层层包裹的旧手机。男子被守卫拳打脚踢地拖走,凄厉的求饶声通过音频采集器隐约传来,然后又迅速消失。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键盘敲击和机器运行的嗡鸣声。几个技术员低下头,不敢看屏幕,也不敢看“林默”。阿杰脸上的兴奋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安。
“继续工作。”“林默”打破了沉默,语气依旧冰冷,“记录这次事件的特征,优化识别算法。阿杰,把这次搜出的手机型号和隐藏方式录入样本库。”
“好……好的,林工。”阿杰的声音有些干涩。
“林默”转过身,面向团队,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看到的是麻木、畏惧,或者刻意回避的眼神。“我知道你们有些人在想什么。”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觉得我们做的这些事情……不光彩?甚至残忍?”
没有人敢回答。
“我告诉你们,”“林默”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在这里,没有对错,只有生存和利益。老板花钱养着我们,不是让我们来讲仁道德的!我们要做的,就是用技术确保这里的‘秩序’和‘效率’!谁破坏了秩序,影响了效率,谁就要付出代价!这就是这里的规矩!”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但依旧强硬:“当然,老板也不会亏待认真做事的人。等‘天网’系统正式上线,我会向老板申请,给大家发一笔丰厚的奖金。”
恩威并施。这是他必须扮演的角色——一个只看重技术和利益,冷酷无情的工具。
团队成员们面面相觑,最终都低下头,默默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恐惧和利益,是这里最有效的驱动力。
然而,当夜幕降临,团队成员陆续离开,办公室里只剩下“林默”一人时,他强装出的坚硬外壳才出现了一丝裂缝。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那个被拖走的“猪仔”绝望的眼神,以及更多在监控画面中看到的、麻木或恐惧的面孔。
他走到窗边,点燃了一支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部,带来短暂的麻痹。楼下,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利剑,切割着黑暗,巡逻的守卫牵着狼犬,身影被拉得长长的。远处诈骗车间的灯火依旧通明,如同吞噬光阴和灵魂的巨兽。
他亲手参与构建的“天网”,正在将这片土地变成真正的数字炼狱。每一条他写下的监控代码,每一个他优化的识别算法,都在收紧套在那些受害者脖子上的绞索。
【道德冲突加剧。检测到目标心理压力指数升高。】
【提示:隐藏后门模块可配置为‘选择性屏蔽’模式。可在特定条件下,对符合预设条件的通讯尝试予以放行或伪装。】
系统的提示再次响起,像是一根冰冷的救命稻草。
“选择性屏蔽……”“林默”喃喃自语。这意味着他可以在“天网”系统中留下一个极其隐秘的后门,当系统捕捉到某些特定的、可能是求救信号的通讯尝试时,可以自动将其标记为“误报”或者进行干扰伪装,而不是直接触发警报。
但这同样风险巨大。“天网”系统并非他一人独立开发,最终代码会经过审核,一旦后门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如何设定“预设条件”?什么样的求救信号值得冒险?这本身又是一个残酷的道德抉择——他不可能拯救所有人,他的干预必须极其谨慎和有限。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林默”迅速掐灭烟头,调整了一下表情:“请进。”
进来的是梅。她这次没有带食盒,脸上带着一丝犹豫和……关切?
“林工,你还好吗?”她轻声问道,“我听梭温说,你们最近工作压力很大,经常通宵。”
“林默”心中警惕,面上露出适当的疲惫:“谢谢梅小姐关心,还好,任务比较紧。”
梅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森严的守卫,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我觉得这个地方……真像个巨大的笼子。关着那些人,也关着我们。”
“林默”心中一动,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梅转过头,看着他,眼神清澈,却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重:“我知道我父亲做的生意……不太好。我也劝过他,但他听不进去。林工,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这里……变得不那么……可怕?”
她的问题天真而又致命。是发自内心的困惑?还是苏奇督授意的又一次试探?想引诱他发表对园区的不满?
“林默”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语气带着认命般的麻木:“梅小姐,我就是个搞技术的,拿钱办事。这里变成什么样,不是我该操心的事。能让系统稳定运行,让老板满意,我就知足了。”
梅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掩饰过去。“也许……你说得对。”她低下头,声音更轻了,“我只是……只是有时候会觉得透不过气。”她说完,像是害怕再多待一秒,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林默”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梅的态度很微妙,她似乎对园区的黑暗有所察觉,甚至心怀抵触,但她是苏奇督的女儿,这份“纯真”到底是真是假?他不敢赌。
他坐回电脑前,屏幕上,“天网”系统的核心代码如同一条冰冷的数字河流在流淌。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没有落下。
是严格按照苏奇督的要求,打造一个完美无缺的监控地狱?还是冒着巨大的风险,嵌入那个可能拯救极少数人,但也可能葬送自己甚至更多人的“选择性屏蔽”后门?
道德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他的脖子上,几乎让他窒息。每一个选择都通往不同的深渊。
最终,他的手指落下,开始敲击代码。他选择了后者。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彻底的帮凶。他小心翼翼地编写着那段隐藏极深的后门逻辑,设定了几条极其苛刻的触发条件——必须是经过多重加密、带有特定国际求救符号、并且信号源能量极其微弱的通讯尝试,才会被系统“忽略”。
这或许只能拯救万分之一的人,但至少,他留下了一线极其渺茫的希望。同时,他也在代码中埋下了更多用于反制的伏笔,等待着最终反击的时刻。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虚脱。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仅在欺骗苏奇督,也在与自己的良知进行着一场危险的交易。他踏过了一条无形的界限,一半身子留在黑暗里扮演着忠实的爪牙,另一半则悬在良知的钢丝上,摇摇欲坠。
道德的枷锁并未解开,只是以另一种更沉重、更复杂的方式,缠绕在了他的身上。而前方的路,依旧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