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的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工作室里所有的喜悦和亢奋。
所有人都愣住了，猴子的脸色当场就变了。
“喂！我说你这个大叔，会不会说话啊？”
“什么叫三流设计？什么叫注定失败？”
“我们默哥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游戏，被你一句话就给否定了？”
“你行你上啊！”
其他几个魂学家也纷纷附和。
“就是啊，老炮前辈，话不能这么说吧？”
“我觉得这游戏已经很完美了，除了难了点，没别的毛病啊！”
“我觉得您可能没玩明白，这个游戏的精髓就在于……”
老炮根本没理会这些人的聒噪，他的目光始终死死地锁定在林默的脸上，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孤狼。
林默也同样平静地回望着他。他没有生气，眼中反而流露出了一丝棋逢对手的欣赏。
他摆了摆手，制止了还想说什么的猴子。
“让他说。”
然后，他转向老炮，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前辈，请讲，我洗耳恭听。”
看到林默的态度，老炮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他没有客气。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另一支不同颜色的笔，开始了他那如同手术刀般精准而残酷的解剖。
“首先，你们的‘新手引导’是灾难。”
他在“三流设计”那行字下面，重重地写下了“引导”两个字。
“你们自以为这种‘零引导’的设计很高明，很‘魂’，但你们错了。真正的‘魂’，不是把玩家当傻子，扔进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让他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而是通过环境、通过细节、通过关卡设计本身去‘教会’玩家。”
他指着屏幕上古达所在的那个场地：“你们看，这个场地里有多少信息是你们浪费掉的？地上有那么多早期不死人留下的发光留言，你们完全可以设计几条暗示‘弹反’或者‘背刺’的留言。比如：‘前有强敌，时机是关键’，或者‘背后，有可乘之机’。这些不会破坏沉浸感，但却能给卡关几个小时、已经陷入绝望的玩家一个至关重要的提示。你们没有，你们只是沉浸在‘我就是要让玩家受苦’的自恋中。”
林默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因为老炮说的是对的。
“第二，你们的‘成长体验’是断裂的。”
他又写下了“成长”两个字。
“玩家在千辛万苦战胜了古达之后，他得到了什么？一堆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用的‘魂’，和一把打开了通往‘传火祭祀场’大门的钥匙。
然后呢？没有了。没有装备的提升，没有技能的学习，甚至连一句Npc的夸奖都没有。玩家巨大的精神成就感，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正反馈。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拼尽全力跑完了马拉松，冲过终点线，结果发现连个发奖牌的人都没有。一次、两次，玩家或许还能靠毅力撑下去，但三次、四次呢？当他面对下一个更强大的boss时，他会开始自我怀疑，他会觉得自己的所有努力都是没有意义的。
这，就是我说的‘注定失败’。
一个只有惩罚没有奖励的游戏，不是‘硬核’，是‘反人类’。”
老炮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幻境工坊每一个人的心上。
这些问题，他们不是没有想过，但都下意识地回避了。因为他们被“魂”这个概念给束缚住了，他们以为“魂”就是受苦、就是零引导、就是残酷。他们忘了，“魂”的另一面是探索、是成长、是战胜不可能之后的狂喜。
苏轻语的脸色有些发白，胖子低下了头，猴子也难得地沉默了。
只有林默依旧平静。
等老炮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前辈，你说的都对。”
他拿起笔，在老炮写下的“引导”和“成长”旁边，又补充了几个词：“节奏”、“地图”、“数值”。
“除了您说的这两点，我们还有很多问题。
比如，从灰烬墓地到传火祭祀场，再到洛斯里克高墙，这三张地图的衔接节奏是失衡的。
玩家在打完古达之后精神高度紧张，此时应该给他一个绝对安全的、可以让他放松、喘息、整理装备和思考人生的‘家’——也就是传火祭祀场。
但我们现在的设计是，从祭祀场出去，立刻就是遍布强敌的洛斯里克高墙，
玩家的紧张情绪没有得到任何舒缓，这会让他产生巨大的疲惫感。
还有数值，武器的成长曲线、魂的获取与消耗、敌人的配置……这一切都还是一团乱麻。”
林默的坦诚让老炮再次感到了意外。
他原以为这个年轻人会像他以前见过的所有那些自命不凡的天才一样，固执，自负，听不进任何反对意见。但他没有，他不仅全盘接受了批评，甚至比他自己看得还要透彻。
“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不改？”老炮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丝好奇。
林默苦笑了一下：“因为我们没有人。我们团队一共不到二十人，苏轻语是美术，胖子是主程，猴子负责运营，陈阳做数据。
而关卡设计、数值策划、剧情构架，所有的一切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
我不是神，我也会累，也会有思维盲区。我能搭建起这个世界的骨架，但我没有精力去打磨每一寸血肉。”
他看着老炮，目光无比真诚：“我们需要一双不属于我们这个团队的、冷静的眼睛；一个能站在更高维度审视我们作品的‘局外人’；一个真正的制作人。”
工作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明白了。林默不是在和老炮争论，他是在……求贤。
他从一开始邀请老炮来，目的就不是为了让他测试游戏，而是想让他留下来，成为他们的一员！
老炮也明白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看着他那双清澈、坚定，又充满了对游戏最纯粹热爱的眼睛，他心中那潭早已沉寂了多年的死水，仿佛被投下了一颗石子。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时的他也像林默一样，年轻，热血，才华横溢。他主导开发的游戏曾经开创了一个时代，他曾被誉为Z国游戏界的“教父”。但后来，资本涌入，市场为王。
他所坚持的那些关于“艺术”、“创新”、“乐趣”的理念，在“流水”、“日活”、“付费率”这些冰冷的数字面前被碾得粉碎。他不想妥协，于是只能选择离开。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碰游戏了，直到他遇到了“黑魂说书人”，遇到了林默，遇到了这个在所有人都想着如何让玩家“花钱”的时代，却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让玩家“受苦”的疯子。
他在这群挤在废弃工厂里、吃着泡面，却妄图用代码和画笔去构建一座神殿的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那早已模糊的影子。
“呵呵……”老炮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得有些落寞，又有些释然。
他摘下那副伪装自己身份的金丝眼镜，露出了那张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各大游戏杂志封面上的熟悉的脸。
“我操！”猴子第一个认出了他，惊得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您……您是……魏……魏老？！是那个做出《侠客行》的魏东来？！”
魏东来！这个名字对于Z国的老一辈游戏玩家来说，就是一个神话！
十年前，他制作的单机RpG《侠客行》，以其开创性的开放世界设计和极具深度的武学系统，被誉为“国产单机最后的辉煌”。
但他却在事业的顶峰突然宣布退出游戏行业，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他的消息。谁能想到，他竟然会化名“老炮”，潜伏在NGA，成了一个最毒舌的键盘侠。
“魏……魏前辈……”陈阳也激动得推眼镜的手都在抖。
苏轻语和胖子更是用一种仰望神只般的目光看着他。
魏东来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他只是看着林默，缓缓伸出了一只手。
“小子，你很不错，比我当年更疯，也更纯粹。这个世界配不上我的《侠客行》，但我希望它能配得上你的【黑魂】。”
林默也伸出手，紧紧握住了他。
“欢迎回家，前辈。”
魏东来笑了，那是他十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容。他环视了一圈这个简陋却又充满了梦想和激情的废弃工厂。
“回家？呵呵，你们这个‘家’可真是够破的。”
他松开手，重新拿起白板笔，之前那种锐利、刻薄，属于“制作人”的气场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
“好了，感动的屁话就别说了，干活！”
他指着白板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设计，眉头一皱，“看看你们做的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新手村的boSS设计得比最终boSS还难，你们是想让游戏一分钟就劝退99%的玩家吗？还有这个‘布娃娃受苦系统’，想法是天才的，但实现是狗屎的！角色死亡的反馈太单一了！被砍死和被烧死、摔死，表现应该完全不一样！还有你！”
他指着苏轻语，“别光顾着画得好看！你的美术要为玩法服务！这个区域设计得跟迷宫一样，玩家绕半天都找不到路，你是在设计游戏，还是在设计脑筋急转弯？”
被点到名的众人一个个噤若寒蝉，像小学生一样站得笔直。
林默看着这一幕，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神殿终于迎来了它的守门人，也是最严苛的批评家。
他走到魏东来身边，虚心地问道：“那……魏老师，我们现在第一步该做什么？”
魏东来白了他一眼：“第一步？先开了你这个不合格的首席关卡设计师。哦，对了，那个人也是你。”
“那……计划b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