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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府的雨,总带着股浸骨的凉。

寅时刚过,荣国府西跨院的窗纸已透出昏黄的光,像沉在水底的星子。贾宝玉披着件半旧的墨色棉袍,正对着案上的《府试策论范文》出神。砚台里的墨磨得极细,泛着温润的光,是他昨夜磨了半个时辰的成果——周大人说,好墨得“轻研慢转”,急了出不了锋,就像写策论,得沉下心来揉碎了琢磨。

“爷,再添点炭?”茗烟端着个小炭炉进来,炉上煨着的梨汤咕嘟冒泡,甜香混着雨气漫开来。他见宝玉指尖冻得发红,赶紧把炉子里的银炭拨得旺些,“这雨下了半宿,您的手都冰透了,先暖暖再写吧。”

宝玉摇摇头,拿起笔在废纸上画了个圈——那是秦淮河的弯道,昨日去码头实地看时,船工说此处“十年九淤”,得用“导流堤”分洪才行。可《河防志》里说“筑堤当密不透风”,这两者怎么合到一处?他皱着眉,把周大人给的《治河札记》翻到折角的那页,上面用朱笔写着:“治水如治吏,堵不如疏,疏不如导。”

“堵不如疏,疏不如导……”他喃喃念着,忽然抓起案上的应天水系图,手指沿着秦淮河的支流一路划到玄武湖,“若在这儿修条支渠,把汛期的水引到玄武湖蓄着,既能解秦淮之险,又能补玄武湖的枯水期,岂不是两全?”

笔尖在纸上飞快游走,墨汁在雨气里晕得慢,每个字都带着力道:“秦淮河曲处,当沿弯道外侧筑‘导流堤’,堤长三丈,高五尺,以条石嵌糯米灰浆固基,使水流沿堤侧行,冲刷淤沙;再于堤尾开渠,引 excess 之水入玄武湖,湖口设闸,旱则闭闸蓄水,涝则开闸泄洪……”

写到“条石嵌糯米灰浆”时,他忽然停住——这法子是前日在城南石匠铺听来的,老石匠说“当年修明故宫时就用这法子,百年不塌”,可策论里写“糯米灰浆”会不会太“俗”?毕竟考官都是饱读诗书的文官,会不会觉得这细节太“匠气”?

窗外的雨“啪嗒”打在窗纸上,像在催他拿主意。宝玉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冷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激灵。远处潇湘馆的方向一片漆黑,只有几盏走马灯在雨里晃,那是黛玉让人挂的,怕他夜里看书费眼,特意选了“映雪读书”的图样。

“前日送策论草稿去潇湘馆,黛玉怎么说的?”他忽然问茗烟。

茗烟挠挠头:“林姑娘说‘策论要像熬药,君臣佐使得配匀了,既要懂医理,也得知道病人疼在哪儿’。还说您写的‘裁撤冗余驿丞’那段太硬,就像‘只开方子不给药引’,得加点‘如何安置下岗驿丞’的法子才贴心。”

“药引……”宝玉眼睛一亮,转身回到案前,在“糯米灰浆”旁添了行小字,“此法取自洪武年间修城旧例,既省工又耐久,府库支银可减三成。”——把匠气的细节和“省钱”这个官员最关心的点绑在一起,不就成了?

他重新拿起笔,手腕悬在纸上,忽然听见院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茗烟刚要出声,被他按住——那脚步声很轻,像踩在棉花上,是黛玉常穿的软底鞋。

果然,窗纸上映出个纤细的影子,手里还提着盏油纸灯。宝玉赶紧拉开门,雨丝立刻扑了他满脸,黛玉站在廊下,披着件月白披风,手里捧着个锦盒:“听茗烟说你为‘导流堤’的法子犯愁,我想起父亲的《江南水利录》里有段记载……”

她的声音被雨声打湿,软软糯糯的。宝玉接过锦盒打开,里面是几页抄录的文字,开头写着“永乐年间,秦淮河疏浚记”,其中一段赫然写着“以导流堤分洪,辅以支渠入湖,用糯米灰浆固堤,岁省漕银两千两”,旁边还有林如海的批注:“小技有大用,民不加赋而工成,此为良策。”

“你怎么……”宝玉抬头,看见黛玉的发梢沾着雨珠,睫毛上也挂着水汽,显然是冒雨过来的。

黛玉扭过头,耳尖泛着红:“夜里睡不着,翻书看到的。你别嫌我多事,若觉得没用……”

“有用!太有用了!”宝玉赶紧把纸页按在案上,墨香混着她身上的冷香,在雨气里漫开来,“这就是我要找的‘药引’!”

黛玉被他说得笑了,从披风里拿出个小暖炉:“周大人说府试要考‘实务’,你总熬夜,手都冻僵了,暖着写吧。”暖炉是用青花布包着的,上面绣着几竿竹子,是她昨夜挑灯绣的。

宝玉接过暖炉,入手温热,暖意顺着指尖爬到心口。他忽然想起周大人的话:“策论要‘接地气’,得让考官觉得你真的走过那些河、见过那些人。”此刻看着黛玉冻得发红的鼻尖,看着案上抄录的旧例,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忽然明白——所谓“接地气”,不就是把书里的道理、民间的法子、身边人的心意,都揉进字里行间吗?

雨还在下,西跨院的灯却亮得更稳了。宝玉重新坐下,笔尖落在纸上,带着暖炉的温度:

“臣闻应天水利,病在‘淤’与‘溢’。淤则舟楫阻,溢则田庐没……今献三策:一曰‘导流分洪’,仿永乐旧制,筑堤开渠,引秦淮之水入玄武湖,以糯米灰浆固堤,省工省银;二曰‘淤地变田’,组织民夫挖淤成塘,种菱藕以补家用;三曰‘驿丞兼理’,令沿线驿丞兼管水利,既解冗员之弊,又保河道畅通……”

字迹不再拘谨,带着点雨打芭蕉的舒展。黛玉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就着灯光绣暖炉套,偶尔抬头看他一眼,眼里的笑意比暖炉还暖。茗烟在一旁添炭,听着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雨声,像支安稳的曲子。

天快亮时,雨停了。宝玉放下笔,策论的最后一句刚写完:“水利兴则百业兴,此非一日之功,然点滴积累,终能成江河。”他扭头看向黛玉,她趴在案上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手里攥着绣了一半的暖炉套,针脚细密,像她藏在心底的那些话。

宝玉轻手轻脚地拿过件披风盖在她身上,然后走到窗边。东方泛起鱼肚白,秦淮河的方向传来隐隐的船鸣,像在应和他笔下的文字。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泥土的腥气,有梨汤的甜香,还有黛玉发间的冷香——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就是“实务”的味道,是能让策论活起来的味道。

“爷,该梳洗了,卯时要去贡院集合。”茗烟轻声提醒。

宝玉点点头,回头看了眼案上的策论,忽然觉得那些字不再是冰冷的墨痕,而是带着温度的——是黛玉冒雨送来的旧例,是老石匠说的糯米灰浆,是暖炉里跳动的火光,是这应天府的雨,也是他想让这片土地变好的心思。

他小心翼翼地把策论折好,放进考篮,又把黛玉的《江南水利录》抄页夹在里面。这才叫醒黛玉,声音放得极柔:“醒一醒,我送你回潇湘馆,再去贡院正好。”

黛玉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案上的策论,轻声问:“写好了?”

“嗯,”宝玉拿起暖炉递给她,“多亏了你这‘药引’。”

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两人之间织了层金纱。远处传来贡院的晨钟,一声一声,像在为那些熬了无数个夜晚的人,敲开前路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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