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雨薇消失在夜雨中的那个背影，像一道灼热的烙印，深深地烫在李烬的眼底。门板冰冷的触感从后背传来，却丝毫无法冷却他体内奔流的、混杂着恐慌、悸动、还有一种近乎毁灭性冲动的滚烫血液。
营房里死寂无声，只有他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以及窗外永无止境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雨声。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缕清雅的馨香，混合着姜汤的辛辣和伤药的苦涩，形成一种极其诡异又魅惑的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缠绕着他紧绷的神经。
“带她走……”
这承诺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轰鸣，每一次回响都让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肋骨。
巨大的、几乎将他撕裂的矛盾感汹涌而来。理智的残骸在疯狂尖啸，描绘着一旦事发后可能出现的种种地狱图景：乔家的震怒，王家的追杀，将军可能受到的牵连，全国海捕文书上他狰狞的画像，还有两人最终被乱刀分尸或承受极刑的惨状……每一条都足以让他肝胆俱裂。
然而，乔雨薇那双被泪水洗涤得异常清澈、盛满了孤注一掷的绝望和全然托付的信任的眼眸，总在他被恐惧淹没时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那句“我宁愿放弃这一切，跟你走”，那句“我相信你”，像是最烈性的毒药，又像是最温暖的火焰，将他冰封多年的心防烧熔出巨大的缺口。
他被需要着，被如此彻底、如此疯狂地需要着。
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对于在背叛、利用和鄙视中浸淫太久的李烬而言，拥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它压倒了恐惧，甚至压过了对生存的本能算计。
他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将滚烫的脸颊埋入膝盖。
背上溃烂的旧伤在低烧和情绪剧烈波动下灼痛难当，但这疼痛此刻仿佛成了某种锚点，让他不至于在这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命运漩涡中彻底迷失。
他开始用他那被战场和炮灰营磨砺出的、近乎冷酷的规划能力，来思考后天子夜的行动。
马匹是关键。
亲卫营的战马管理严格，每匹都有烙印编号，夜间有专人值守。偷窃战马目标太大，极易暴露，只能另寻他法。
他想到了西城外那片废弃的桑树林附近，似乎有一个小村落，村里或许有驮马或劣马出售，虽然脚程慢，但胜在不引人注目。
他需要弄到足够的银钱。
作为亲卫什长，他那点微薄的饷银远远不够。
他摸了摸腰间，那柄乔雨薇所赠的精钢匕首冰冷坚硬。
或许……可以把它当掉？
但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他掐灭了。
这是她送的东西。
他想起李黑塔偶尔会私下处理一些“战利品”——从战场上捡回的、不属于制式的值钱小物件，或许可以找他，用未来的饷银或者……别的什么作为抵押？
风险极大，但似乎是目前唯一能快速搞到钱的路子。
路线也需要规划。
从乔府西角门到桑树林，虽然僻静，但仍有几处固定巡逻点。
他必须在脑中精确计算出巡逻交替的空档时间。
还有之后。
向南？
烈风国方向战火未熄，是死路。
向东是大海，绝路。
向北是王城所在，更是自投罗网。
唯有向西，穿越崎岖的落雁山脉，进入那片三不管的混乱地带，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但落雁山脉匪患丛生，环境恶劣。
带着她……能撑过去吗？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但他没有退缩。
一种奇异的、近乎悲壮的决心支撑着他。
他不再是那个只为了仇恨和生存而活的丁未七三，他被赋予了另一个意义——带她离开这座黄金囚笼。
这个意义，让他感觉自己重新像个人，一个能被依靠、能被托付的人。
他在冰冷的黑暗中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雨声渐渐微弱，天色透出一丝灰白。低烧带来的眩晕感依旧存在，但眼神却重新变得锐利和坚定。
他艰难地站起身，开始仔细检查自己的装备——皮甲、战刀、靴子里的备用匕首。
一切都必须准备就绪。
清晨点卯时，李烬的面色依旧苍白，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似乎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如同即将离弦之箭般的紧绷感。
他刻意避开与李黑塔的直接对视，但却在操练结束后，主动找到了正在校场边检查马具的李黑塔。
“队长。”李烬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决绝。
李黑塔转过身，黝黑的横肉脸上带着惯常的不耐烦：“什么事？”他对这个将军破格提拔、却又阴沉得如同哑巴的炮灰营小子，始终缺乏好感，更多的是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李烬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低声道：“属下急需一笔银子，数目不小。想向队长预支……未来一年的饷银。”他知道这个要求极其突兀且不合理。
李黑塔果然皱紧了眉头，独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和审视：“预支饷银？一年？李烬，你他娘的发什么疯？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他逼近一步，带着压迫感，“是不是在外面惹了什么祸事？赌钱了？还是玩女人被敲诈了？”
李烬垂着眼，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只是重复道：“有急用。属下可以立下军令状，日后必定加倍偿还。”
“加倍偿还？哼，说得轻巧。”李黑塔冷笑一声，上下打量着他，“你一个穷军汉，拿什么还？除非……”他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算计，“除非你拿值钱的东西来抵押。听说……乔家小姐赏了你不少好东西？”
李烬的心猛地一沉。他没想到李黑塔会提到这个。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关节微微发白。那紫檀盒子里的东西，他绝不可能拿出来抵押。
“没有。”他生硬地回答，“只有这把刀，和这身皮甲。队长若看得上……”
“呸！谁稀罕你这破铜烂铁！”李黑塔啐了一口，显得有些不耐烦，但看着李烬那异常坚持、甚至带着某种豁出去的眼神，他浑浊的独眼转了转，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诱惑和威胁：“银子嘛……老子这里倒是有一些闲钱。不过，可不是白借的。利息嘛，按城西‘四海赌档’的规矩，九出十三归，利滚利。而且……你得帮老子做件事。”
“什么事？”李烬警惕地问。
“放心，不是让你去杀人放火。”李黑塔咧嘴，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有一批‘补给’要进城，押运的人手不够。你到时候跟我去接应一下，路上机灵点，别多问，看着就行。事成之后，不仅利息免了，本金老子也替你出一半，怎么样？”
李烬立刻明白了所谓的“补给”是什么——大概率就是疤痢眼和酒糟鼻提到过的，那些被像牲口一样买卖来填补炮灰营的“货”！
一股冰冷的恶心感和愤怒瞬间涌上心头，但他死死压住了。
他需要钱，迫切需要。而李黑塔给出的条件，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他看着李黑塔那张写满贪婪和算计的脸，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张管家，另一个乔府。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如此肮脏和交易分明。
“……好。”一个字，从李烬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来，沉重得如同坠入深渊的铁块。
他感觉自己正在主动踏回那片他曾拼命爬出的泥沼，但为了后天子夜的那线微光，他别无选择。
“痛快！”李黑塔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大，带着一丝得意的狞笑，“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晚上，你来我这儿拿钱。记住，管好你的嘴！”
李烬没有回答，只是微微颔首，转身离开。阳光照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却投下了一道更加浓重、更加冰冷的阴影。他一步步走回偏院，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刃上。他知道，从答应李黑塔的那一刻起，他身上背负的枷锁，又多了一道名为“同谋”的罪孽。
但他已无法回头。心底那簇被乔雨薇眼泪点燃的、名为“妄念”的火焰，正疯狂地燃烧着，不惜一切代价地要焚毁所有拦路的障碍，包括他刚刚重新拼凑起来的、一点点作为“人”的底线。
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
这痛楚，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还在为那个近乎虚幻的承诺，挣扎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