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垂手而立,候在灯影里,像一柄收进鞘中的旧剑,锋芒暗敛,只等少年一声令下。
云宸屈指轻叩井台,石屑微溅,声音清脆,似在计算更漏,又似给某些看不见的对手敲丧钟。良久,他抬头望天,月魄被薄云揉得模糊,像一块未磨亮的铜镜,照不清前路,却照得见杀机。
“福伯,”他低声开口,嗓音被夜露浸得冰凉,“三日后,替我送三封信。”
“第一封,八百里加急,亲手交予家主——只写四字:‘宸归,勿动’。”
“第二封,托漕运司暗线,递到三长老云逸风案头——告诉他,‘中立’二字,从今起,作废。”
“第三封,”云宸顿了顿,指间弹出一粒碎石,击碎檐角蛛网,“送入大长老云崇山闭关的静室——就写:‘山雨欲来,愿君多备伞。’”
福伯眸光一亮,随即暗笑自己老了,竟被少年寥寥数语激起热血。他躬身应诺,却听云宸又道:“另备两份厚礼,明日黄昏前送到。”
“一份,铁箱封银,足纹三千两,赐小南村村长,嘱他修桥、铺路、建学堂,碑上刻‘王氏平安’四字,字要鎏金,一尺见方。”
“另一份,”云宸回身,目光穿过窗棂,落在炕上熟睡的老两口,“以云家名义,在南岭郡最热闹的街口,置一座‘养恩堂’,专收孤寡、伤病、弃儿,雇最好的大夫、最耐心的嬷嬷,终身供养。堂口悬匾,匾上只书二字——‘爹娘’。”
福伯心头一震,老眼微热。他明白,少主这是以山岳般的金银,替自己酬答十五年养育恩,也是把软肋堂堂正正摆到阳光下——往后谁再敢动王老五与秀娘,便是与云家整个南境产业为敌。
“老奴,天亮就办。”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少主,您方才说‘了结’,可要见血?”
云宸摇头,眸色却比见血更冷:“见血的刀,太低级。我要他们,往后听见‘小南村’三字,便脊背发凉;看见‘平安’二字,就夜不能寐。”
他抬手,指尖在虚空轻轻一划,像裁纸,又像割席:“把面子、里子、银子、路子,一次给够。他们若聪明,就该知道——欠我的,连本带息,已还清了;若再敢伸手,那便连根拔起。”
夜更深,露水爬上他的眉睫,却压不住眸中暗火。福伯悄然退下,去安排信件与礼物。云宸独立院中,忽地拔刀——柴刀,柄上尚带着小南村的泥。
刀光一闪,劈向虚空。
“第一刀,断旧名。”
“第二刀,斩怯懦。”
“第三刀,”他低语,刀尖直指北方夜幕,“劈开司徒家的铜门。”
三刀过后,柴刀入鞘,他转身进房,替王老五掖紧被角,又替秀娘把鬓边白发抿到耳后,动作轻得像怕碰碎月光。
灯芯“啪”地爆了个花,映出少年侧脸——一半温润,一半锋利。
三日,转瞬即逝。
第四日清晨,薄雾未散,村口出现一队黑衣骑,十二人,十二骑,鞍辔统一,襟口绣着暗金云纹。他们不言不语,只齐齐下马,对着土坯院墙单膝点地,像十二柄出鞘即收的刀。
云宸扶王老五坐起,亲手为他系好新衣最后一粒盘扣。秀娘把连夜缝出的两双布鞋塞进包袱,鞋底纳得密实,一针一线都缠着泪。
“爹娘,我走了。”少年退后一步,撩袍,跪地,叩首,额头抵在尘埃,却像抵在整座南境的咽喉。
王老五张了张嘴,沙哑的嗓音滚出喉咙:“去吧……别忘了回家的路。”
秀娘哭成泪人,却强撑着笑:“锅里有热饭,灶里有柴,早……早点回来。”
云宸起身,翻身上马。晨光照在他背上,玄袍泛起冷光,像一柄即将南下的剑。
马蹄声起,十二骑紧随其后,尘烟滚滚,如一条灰龙,蜿蜒出山,直奔风云际会的南境深处。
身后,小南村的炊烟照常升起,却比往日更白、更直,像一根倔强的桅杆,立在群山之间,等他归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