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婉清指尖抚过梳妆台紫檀木边缘的缠枝莲纹时，镜中忽然映出窗棂外的雨丝。初秋的雨总带着黏腻的潮意，像极了三日前在城西绣坊见到的那匹苏绣水纹罗——青灰色的底布上，银线绣的雨珠垂在玉兰花瓣上，针脚细得要凑到日光下才见得清，正如她此刻攥在掌心的这半张照片，藏着比绣线更密的心事。
梳妆台的暗格是母亲在世时亲手设计的，按下左侧第三枚梅花形铜扣，匣屉便无声滑出。半张全家福被油纸小心裹着，边缘因常年摩挲泛出毛边，露出的一角里，十岁的自己正踮脚靠在二姐陆婉宁肩头，二姐的发间别着支翡翠梅花簪，阳光落在簪头的翠色上，碎成星星点点的光。照片右侧被齐整裁去，断口处还留着淡淡的纸屑，像被人用美工刀仔细割过，却又故意留下半分未断的纤维，仿佛舍不得彻底割裂。
“姑娘，药煎好了。”丫鬟春桃的声音在门外轻响，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陆婉清迅速将照片塞回暗格，指尖不慎蹭过匣屉内侧的暗纹——那是母亲用银针刺的“宁”字，针脚歪歪扭扭，是她十二岁那年教母亲刺绣时，母亲特意绣在里面的，说“姐妹俩的名字都带‘宁’，往后见纹如见人”。
她定了定神，扬声应道：“进来吧。”
春桃端着青瓷药碗进来，见她对着镜子出神，鬓角的碎发被雨雾打湿，忍不住轻声道：“姑娘今早又没戴帷帽，这雨凉，仔细染了风寒。昨儿先生还说，您的脉息比前几日沉了些。”
陆婉清接过药碗，黑褐色的药汁泛着苦涩的热气，她却没像往常那样皱眉，只盯着碗中晃动的药汤出神。汤面映出的半张脸里，左眼下方那颗淡褐色的痣清晰可见——二姐陆婉宁的同样位置，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痣，母亲总说这是“双生痣”，是老天爷给姐妹俩系的绳。可这绳，早在三年前那场大火里，被烧断了。
“春桃，”她忽然开口，声音比药汤还凉，“你还记得二姐走的那天，她发间的翡翠簪子吗？”
春桃端碗的手猛地一颤，药汁溅在描金的桌布上，晕出深色的痕。“姑娘……您怎么又提这个？那天的事，太太吩咐过不许再提……”
“我问你记不记得。”陆婉清打断她，指尖在梳妆台的镜面轻轻划着，镜中雨丝更密了，像一张织得紧实的网。
春桃咬了咬唇，声音发颤：“记得……那天二姐穿了件月白的旗袍，发间就插着那支翡翠梅花簪，说是……说是要去见一位绣坊的老师傅，要讨一幅‘双鲤戏荷’的绣样，给您做生辰礼物。后来……后来绣坊就走水了，火太大，等消防队赶到时，只从废墟里找到半截烧焦的旗袍领子，还有……还有簪子上掉下来的半片翡翠花瓣。”
陆婉清闭了闭眼，那半片翡翠花瓣此刻就躺在她的梳妆匣底层。三年来，她几乎每天都要摩挲它，冰凉的触感里，总能摸到花瓣边缘一道极细的裂痕——那不是火烧的，是被硬物砸出来的。就像那张被裁开的全家福，断口处藏着的，不是意外。
“她那天，是不是还带了个蓝布包？”陆婉清又问，指尖攥得发白，“包里装着她新绣的一方帕子，上面绣了两只蝴蝶，一只翅是青碧色，一只翅是藕荷色，对不对？”
春桃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惶：“姑娘您怎么知道？那天我帮二姐收拾包时见过，那帕子绣得极巧，蝴蝶的触须都是用头发丝那么细的金线绣的……可那包后来也没找到，消防队说，许是被大火烧化了。”
“没烧化。”陆婉清缓缓睁开眼，镜中映出她眼底的光，像淬了冰的翡翠，“三天前我去城西绣坊，见到了那方帕子。”
春桃惊得后退一步，药碗“当啷”一声放在桌上：“不可能！城西绣坊三年前就换了主人，怎么会有二姐的帕子？”
“换了主人，不代表旧东西都没了。”陆婉清起身，走到窗边，雨丝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望着街对面那家挂着“陈记绣庄”招牌的铺子，三年前这里叫“宁心绣坊”，是二姐陆婉宁亲手开的。“我见到的那方帕子，被裱在玻璃框里，放在铺子最显眼的位置，旁边写着‘民国二十年孤品绣帕’。可我认得那针脚，二姐绣蝴蝶翅膀时，总爱用‘乱针绣’，青碧色的翅尖会藏三根银线，藕荷色的翅根会绕半圈金线，别人学不来的。”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更重要的是，帕子右下角，被人用同色的线补了一针——那里原本绣着个‘宁’字，被人拆了，又补了片小小的荷叶。可补针的线脚是斜的，二姐绣东西，从不走斜针。”
春桃的脸色惨白如纸：“那……那会不会是巧合？也许是别的绣娘仿的……”
“仿品不会有‘双生痣’。”陆婉清转过身，从梳妆匣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时，里面躺着的正是那半片翡翠花瓣。她将花瓣凑到窗边的光线下，花瓣边缘的裂痕在光中显出细微的反光，“你看这裂痕，边缘有很淡的绿色粉末，不是翡翠本身的，是……孔雀石。二姐当年绣坊里，只有那位姓沈的老师傅，总爱用孔雀石磨的颜料调绣线。”
春桃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沈老师傅是当年苏州最有名的绣工，三年前那场大火后就失踪了，有人说他葬身火海，有人说他回了苏州，可谁也没找到他。
“还有这张照片。”陆婉清重新打开暗格，将半张全家福放在桌上，“你看裁开的地方，纸纤维是向上翘的，说明裁的时候，刀子是从右向左划的。二姐是左撇子，她裁东西总爱这么划。可她为什么要裁掉照片的右半部分？右边原本站着的是父亲，那天父亲特意穿了他最爱的藏青马褂，手里还拿着给二姐买的桂花糕……”
话音未落，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管家陆忠的声音撞破雨幕：“大小姐！大小姐！警察局的李探长来了，说……说在城郊发现了一具骸骨，身边找到了一支翡翠簪子，像是……像是二小姐当年戴的那支！”
陆婉清的指尖猛地一顿，半张全家福从手中滑落，落在积着雨珠的窗台上。照片里二姐的笑靥被雨珠晕开，模糊间，仿佛又听见她当年的声音：“婉清，这簪子是咱娘留的，等你及笄了，我给你插在发间，好不好？”
她弯腰捡起照片，指尖拂过湿凉的雨珠，忽然笑了笑，眼底却没半点笑意：“让李探长进来吧。顺便告诉厨房，炖一盅莲子羹，二姐……怕是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