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离金陵
腊月初九，晨雾未散。金陵城从昨夜的喧嚣与暗流中缓缓苏醒，市井的烟火气逐渐驱散了寒冬的清冷。对于绝大多数金陵百姓而言，这不过是又一个寻常的冬日早晨。然而，对于某些人来说，自玄心在盟主府立下那石破天惊的“十日军令状”起，这座古老都城的空气里，便弥漫开一股更加隐秘、更加紧张的气息。
玄心并未在盟主府过多停留。立状已毕，继续逗留已无意义，反而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监视与试探之中。皇甫雄倒是“大方”，让管事送来一面特制的、刻有盟主府标记与复杂纹路的铜牌，言明凭此牌，在江南地界调查“相关事宜”时，可得到武林同道一定程度上的协助，当然，也意味着他的行踪将更易于被掌控。
玄心收下了铜牌，心中冷笑。这既是便利，更是枷锁。但他别无选择，只能接受，并将其作为计划的一部分。
他没有直接离开盟主府，而是先去拜访了妙音暂居的那处雅致园林。妙音似乎早知他会来，已在昨日那间临水的亭中等候。石桌上依旧是一壶清茶，两只素杯。
“你来了。”妙音的声音依旧清冷，但少了几分昨日的疏离，多了几分凝重，“坐。”
玄心坐下，接过她递来的茶，却无心思品，直接问道：“仙子，关于皇甫小姐那边……”
妙音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昨日尝试联络，但明珠身边似乎多了不少陌生的护卫，行事极为谨慎。我留下的暗记，暂时未有回应。”她顿了顿，“恐怕是皇甫雄加强了防备，或者……他察觉到了什么。”
玄心心中一沉。这并非好消息。皇甫明珠这条线，本是探查静室与皇甫雄隐秘心思的重要突破口，如今受阻，难度大增。
“无妨，此事急不得。”玄心沉声道，“仙子还请继续留意，但务必小心，莫要因此暴露，引来祸端。”
妙音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转而问道：“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离开金陵。”玄心毫不犹豫，“清心谷是目前的唯一线索。我需亲往探查，或许能发现与那批军械信物或另外半张图相关的痕迹。留在金陵，处处掣肘，寸步难行。”
“清心谷经昨日之事，必然戒备更严，甚至可能已被清理或转移。”妙音提醒道，“且你孤身前往，太过危险。”
“正因如此，才需尽快。”玄心目光锐利，“对方若真在清心谷有所布置，仓促之间，未必能完全抹去所有痕迹。至于危险……”他淡淡一笑，“行走江湖，何处不险？贫僧既立军令状，便已无退路。”
妙音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温润如玉的白色哨子，递给玄心：“此乃我静斋特制的‘清音哨’，声音特殊，可传极远，寻常人难以察觉。若遇生死危局，或发现重大线索需紧急传递，可吹响此哨。我在金陵附近，或有同门感应，或可设法接应。但切记，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玄心郑重接过，入手温凉，隐约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一丝宁静祥和的气息。“多谢仙子。”他诚心道谢。这份援助，比那面铜牌要珍贵得多。
“不必言谢。”妙音神色依旧清冷，但语气缓和了些，“你所为之事，亦为苍生。望你……万事小心，十日之后，平安归来。”
玄心起身，合十深深一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离开妙音处，玄心并未立刻出城。他先是回到那间大杂院，取出了藏匿的半张残图临摹本和密信副本摘要，贴身藏好。临摹本他准备带走，密信摘要则另觅一处更为隐秘、连苏墨染也不知的地点重新藏匿，作为以防万一的后手。
随后，他换上了一身更便于行路的灰色棉布僧袍，外罩一件挡风的旧斗篷，将“胭脂泪”和“清音哨”仔细收好，又将盟主府铜牌挂在腰间显眼处——既然要借用这层“虎皮”，便索性做得彻底些。
准备停当，已近午时。玄心从南门悄然出城，并未掩饰行踪，甚至故意在城门处向守城士卒出示了铜牌，询问了前往“清心谷”的大致方向。他知道，自己的行踪必然已被多方掌握，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坦荡一些，反而能让某些暗处的窥探者暂时按捺，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果然，在他出城后不久，数道身影便如同鬼魅般，从金陵城不同的角落悄然掠出，远远地缀在了他的身后。有“影堂”那标志性的阴冷气息，有玄寂派出的眼线（或许还混杂了其他对“宝藏”或玄心本人感兴趣的正道人士），甚至可能还有司徒瑾的人马。
玄心仿佛毫无所觉，只是不紧不慢地沿着官道前行，步履沉稳，如同一个真正外出云游、调查“异动”的僧人。他甚至偶尔会停下来，向路旁的茶摊伙计、田间农夫打听几句关于“清心谷”或附近是否有异常人事往来的闲话，做足了调查的姿态。
这种近乎“阳谋”的做法，反而让跟在后面的尾巴们有些无所适从。他们接到的命令多是“监视”、“探查”，在玄心没有明确“越轨”行为前，并不敢轻易动手，尤其是他还挂着盟主府的调查令牌。
离开金陵约二十里后，官道分岔，一条继续向南，一条拐向东北方向的山区。清心谷便在那片群山环抱之中。玄心选择了东北方向的山路。
山路渐陡，行人稀少，两侧林木愈发茂密，虽是冬季，松柏依然苍翠，更显幽深。跟踪者们不得不拉近距离，但地形复杂，视线受阻，跟踪难度大增。
玄心依旧保持着匀速，但体内冰火内力已悄然流转，感官提升到极致，仔细感知着身后的动静。他能清晰地分辨出，至少有四批人远远跟着，最近的一批大约在百丈之外，最远的可能超过半里。气息强弱不一，显然并非一路。
行至一处山坳，道路拐弯，旁边有一处小小的山泉汇聚成的溪潭，水声潺潺。玄心停下脚步，走到潭边，掬水洗了把脸，似乎要稍作歇息。
跟在最前面的两名“影堂”探子见他停下，也立刻隐匿于路旁树丛中，屏息观察。另外几批跟踪者则散落在更远的后方。
就是现在！
玄心掬水的双手忽然在水中极快地做了几个怪异的手势，同时口中无声地念诵了一句什么——这是《金刚微言》中一种极偏门的运用，以内力激发水波震荡，产生极其细微、却能在特定介质（如水）中传递更远的特殊音波！
平静的溪潭水面，以玄心双手为中心，荡开了一圈圈几乎肉眼难辨的奇异涟漪，伴随着一股微不可闻、却直透人心的低沉嗡鸣，瞬间扩散开来！
这嗡鸣对人影响极小，但山中多蛇虫鼠蚁，听觉感知与人类迥异！
刹那间，附近树丛草窠中，响起了无数细微的骚动声！冬眠的蛇类被惊扰，不安地扭动；栖息的地鼠、野兔惊慌四窜；甚至有几只夜枭被惊起，扑棱棱地飞向密林深处！
“什么声音？”
“小心！”
跟踪的探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四面八方的细微动静惊了一下，本能地更加屏息凝神，关注周遭环境，防备可能的袭击或陷阱，注意力出现了瞬间的分散。
而就在这电光石火般的间隙，玄心动了！
他没有施展轻功飞跃，那样气息波动太大。而是如同狸猫般，贴着地面，以一种近乎滑行的诡异速度，无声无息地溜进了溪潭旁一处被藤蔓半掩的、黑黝黝的山体裂缝之中！这裂缝他早已观察好，入口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里面似乎颇深，是绝佳的临时藏身和摆脱追踪之处！
他的动作快如鬼魅，气息收敛到极致，加上那奇异音波造成的短暂干扰，待最近的“影堂”探子察觉溪潭边人影消失，急忙上前查看时，只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和随风轻摆的藤蔓，哪里还有玄心的踪影？
“人不见了！”
“快搜！肯定就在附近！”
“小心，可能有诈！”
几批跟踪者顿时有些慌乱，纷纷从隐匿处现身，在附近仔细搜索起来。但他们谁也不敢肯定玄心是用了什么方法消失的，更不确定他是否还潜伏在附近，或者已经远遁。搜索范围不得不扩大，人员也被分散。
而此刻的玄心，早已深入那道山体裂缝数十丈。裂缝起初狭窄，仅容侧身，越往里走，空间反而略微开阔，但更加黑暗曲折，岔道丛生，仿佛一个天然的小型迷宫，弥漫着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
玄心没有使用火折子，怕光亮和烟雾暴露。他运足目力，凭借着超乎常人的感知和《醉罗汉拳》中对空间与平衡的独特掌握，在黑暗中快速而无声地穿行。他没有选择那些看似宽敞的岔路，而是专挑狭窄、曲折、气息流动微弱的方向前进，这样的路径更不易被追踪，也更能扰乱可能的追踪法术或猎犬。
约莫在黑暗曲折的裂缝中穿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前方隐隐有微光和水声传来。玄心心中一喜，加快脚步。很快，他钻出了裂缝的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位于半山腰的隐蔽平台，平台下方是陡峭的山崖，崖底传来隆隆水声，似有山涧奔流。平台另一侧，则是更加茂密幽深的原始森林，朝着与清心谷大致相同、却又有所偏差的方向延伸。
这里，已经完全脱离了官道和常规路径，也彻底甩掉了那些尾巴的视线。
玄心站在平台边缘，回望来路，只见群山叠嶂，云雾缭绕，早已不见金陵城的轮廓。寒风呼啸，卷起他灰色的僧袍衣角。
他知道，摆脱追踪只是暂时的。一旦那些人发现他彻底消失，必然会扩大搜索范围，甚至动用更特殊的手段。留给他的时间，依旧紧迫。
但他终于获得了暂时的自由行动空间。接下来，他将依靠自己的判断和线索，独自面对这茫茫群山，以及隐藏在其中的、可能与巨大阴谋相关的秘密。
清心谷，我来了。
玄心辨明方向，身形一动，如同山间灵猿，轻盈地掠下平台，几个起落，便没入了那片苍茫无边的原始森林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而在他身后远处的山林中，那些失去了目标的跟踪者们，仍在像无头苍蝇般徒劳地搜索着，恼怒与困惑的情绪，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
真正的较量，从现在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