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矿场后山那个废弃多年的老矿洞,如今被苏芽带着人捯饬得焕然一新。洞口用新伐的松木做了加固和伪装,外头看着还是藤蔓垂挂、乱石堆叠的老样子,里头却别有洞天。
洞子深处,原本渗水阴冷的主巷道被清理出来,铺上了青砖,两侧壁上凿出凹槽,插着松明火把,照得一片通明。此刻,巷道中央立着一座模样古怪的炉子——比寻常炼铁炉小一圈,炉体用新烧的耐火砖砌成,呈上窄下宽的坛子形,炉壁上开了几个观察孔和操作口,连接着几根陶管,不知通向何处。炉子旁边,还架着一套用齿轮和绞盘传动的简易鼓风装置,连着个硕大的皮质风囊。
沈括和徐元亮围着炉子,俩人都是一脸烟灰,眼睛却亮得吓人。沈括手里拿着个炭笔和木板,正在记录什么,眼镜片上反射着炉火的红光。徐元亮则拿着个长柄铁钳,小心地从炉子侧面的出料口夹出一块巴掌大小、还冒着暗红色热气的铁块,迅速浸入旁边一个盛满乌黑粘稠液体的大陶缸里。
“嗤——”一股带着奇异焦香的白气勐地窜起!
等铁块冷却些,徐元亮用钳子夹出来,放在旁边的铁砧上。那铁块表面覆盖着一层暗青色的奇异光泽,不再是寻常生铁的灰黑色,也不像熟铁的银白,而是透着一股子沉凝冷硬的质感。
“成了!真成了!”沈括凑过来,用个小锤子轻轻敲击铁块边缘,发出清越而绵长的“叮——”声,不同于普通生铁的沉闷,也不同于熟铁的脆响。“硬度、韧性都远超以往!这‘冷淬法’配合新配方的淬火液,果然有奇效!”
陈野蹲在铁砧旁边,伸手摸了摸那块还温热的铁块。触手冰凉坚硬,边缘锋利,差点划破他手指上的老茧。“有点意思。”他掂了掂分量,“比寻常铁轻些?”
“回公爷,”沈括推了推眼镜,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根据‘圣火之国’图谱上的记载,这种‘冷淬’工艺,能在铁料急速冷却时,在表层形成一种极其致密坚硬的结构,同时内里保持较好的韧性。重量确实会稍轻,但强度、耐磨性、抗腐蚀性都会大幅提升!尤其适合制作刀剑刃口、枪管、炮膛等需要承受巨大冲击和磨损的部件!”
陈野眼睛亮了:“能用在咱们的船上?”
“能!”徐元亮接口,他手里拿着另一块小点的、经过初步锻打的铁片,边缘被打磨得极薄,泛着幽蓝的光,“公爷您看,这铁片弹性极佳,弯折到一定程度还能弹回,不易断裂。若是用来打造船身龙骨的关键连接处,或者火炮的复位簧片,定能大大提升牢固度和寿命!”
“好!这个好!”陈野一拍大腿,“老鲁呢?让他赶紧过来看看!这玩意儿能不能尽快用在他的新船上!”
正说着,鲁大锤那夯货的声音就从洞口传了进来,瓮声瓮气,带着回响:“公爷!公爷!俺来了!听说弄出好铁了?给俺瞅瞅!”
他几乎是冲进来的,带起一阵风,差点把墙上一支火把给带灭了。也顾不上跟陈野行礼,首接扑到铁砧前,抓起那块冷淬铁锭,先是凑到眼前仔细看,又用手指关节敲,又用牙齿轻轻咬了咬(被徐元亮赶紧拦住),最后拿起旁边一把小锉刀,勐地锉了一下边缘。
“嘿!”鲁大锤看着锉刀只在铁锭上留下浅浅一道白痕,而铁锭边缘依旧锋利,眼睛瞪得像铜铃,“硬!真他娘的硬!还带韧劲儿!好东西!好东西啊公爷!这要是用来做俺那新船首炮的炮闩和复位簧,俺敢把装药量再加两成!射程起码能多出去半里地!”
陈野听得心花怒放:“能搞出多少?能不能先紧着船厂和护卫队的装备用?”
沈括和徐元亮对视一眼,徐元亮道:“公爷,这‘冷淬法’对炉温控制、淬火液配方和冷却时机要求都极高,目前还只能在这样的小炉上精工细作,产量很低。这一炉,折腾了两天,也就出了这么几十斤合格的。想要量产,得改造大炉,培训熟手,至少……需要三个月。”
“三个月……”陈野摸了摸下巴,“也成。先紧着要紧的地方用。老鲁,你算算,咱们那几条船,关键部件用上这种铁,大概需要多少?还有护卫队的刀弩箭头,先换一批。”
鲁大锤掰着粗壮的手指头算了算:“新造的‘护卫二号’船,炮位、舵机、还有几处受力大的连接件,要是全用上,少说得五六百斤。护卫队的刀弩箭头倒是用不了多少,但要求更高,得慢慢打。”
“那就先紧着船。”陈野拍板,“沈括,小徐子,你们抓紧把大炉改造的图纸和工艺流程弄出来。需要什么材料、多少人手,跟小芽子说。三个月,我要看到至少一个月能出产两千斤这种‘冷淬铁’!”
“是!”沈括和徐元亮齐声应道,干劲十足。
陈野又看向徐元亮:“你那边,那什么‘爆炎晶尘’的稳定化,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徐元亮神色更加郑重,他走到巷道角落里一个用厚石板隔出的小间前,示意众人退后些,然后才小心地打开石板门上的一道小窗。里面是一个石台,台上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琉璃瓶和陶罐,都用蜡封得严严实实,贴着不同的标签。
“公爷,根据那些图谱里的线索,结合我们自己的试验,目前找到了两种相对可行的稳定化思路。”徐元亮指着其中一个贴着“丙三”标签的琉璃瓶,里面是暗红色的细腻粉末,“这一种,是将极微量的‘爆炎晶尘’与大量经过特殊焙烧的硅藻土粉末混合。硅藻土本身极为稳定,能吸附并隔离晶尘,大幅降低其敏感度。但代价是,威力也会相应减弱,大约只有纯晶尘的两到三成,但比普通黑火药还是要强不少,而且相对安全,不易意外引爆。”
他又指向另一个贴着“戊七”标签的陶罐,罐口用蜡和油布层层密封:“这一种思路不同,是用几种特定的矿物盐溶液,对晶尘进行表面钝化处理,形成一层极薄的保护膜。这种处理后的晶尘,对寻常撞击和摩擦的敏感性大大降低,但遇明火或高温仍会剧烈爆燃,威力损失较小,约保留纯晶尘的六七成。不过,处理工艺复杂,成本极高,且长期储存的稳定性还有待验证。”
陈野听得仔细,问道:“哪一种能更快用上?”
“丙三号。”徐元亮回答,“硅藻土矿咱们云州附近就有,焙烧工艺也不复杂,只要控制好混合比例和均匀度,半个月内就能小批量制备。虽然威力打了折扣,但用来做‘水底阎王’的装药,或者配制特制的火箭箭头,效果应该会远超现在的火药。”
“那就先搞丙三号!”陈野当机立断,“抓紧试验,确定安全比例和工艺流程。这东西,以后可能是咱们海上和陆上的杀手锏。记住了,安全第一!所有操作,必须在专门的地方,由信得过的人,严格按照规程来!出了事,老子第一个扒了你们的皮!”
“公爷放心!”徐元亮肃然应道,“所有试验都在最里侧的隔绝石室进行,操作人员不超过三人,都有防护。废料和失败品,一律按规程深埋处理。”
正说着,黑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巷道入口,朝陈野微微点头。
陈野会意,对沈括几人道:“你们继续忙,抓紧时间。老鲁,你也留下,跟沈括他们好好商量大炉改造的事。我先出去一趟。”
走出矿洞,外面天光正好,虽然还是冷,但空气清新。黑皮跟上来,低声道:“公爷,审出些东西了。”
两人走到一处背风的岩石后。黑皮汇报道:“那个身上有银片的硬骨头,叫韩猛,确实是北军退下来的老兵,因伤被清退后,在京畿一带厮混,后来被一个叫‘黑虎帮’的帮会收拢。据他交代,大概十天前,帮里来了个神秘人,出手阔绰,让他们‘接趟活’,目标就是公爷您回云州的车队。具体路线和时间,是帮里一个绰号‘钻地鼠’的探子提供的,说是从兵部车驾司一个吏员那里买来的消息。”
“兵部车驾司……”陈野眼神微冷,“果然有内鬼。那个神秘人呢?什么来路?”
“韩猛级别不够,没见过正脸,只知道对方说话带点古怪口音,不是纯粹的中原官话,偶尔会蹦出几个听不懂的词。付钱用的是成色极好的海外银饼。还有,”黑皮顿了顿,“韩猛说,那人临走时撂下一句话,说‘事成之后,圣火永耀’。”
“圣火永耀……”陈野咀嚼着这四个字,冷笑,“又是这帮阴魂不散的杂碎。看来,朝里有人跟‘圣火之国’勾搭上了,想借刀杀人,或者至少给老子添点堵。”
他想了想,又问:“那个‘钻地鼠’和兵部的吏员,能查到吗?”
“韩猛只知道‘钻地鼠’常在城南骡马市一带活动,具体落脚点不清楚。兵部那个吏员,他更不知道名姓。不过,”黑皮眼中寒光一闪,“‘黑虎帮’在京畿有几个明面上的产业,包括两家赌档和一个车马行。要不要……”
“要。”陈野点头,“给京里咱们的人传信,让他们‘关照’一下‘黑虎帮’的生意。动静不用太大,但要让他们知道疼,知道惹了不该惹的人。至于那个‘钻地鼠’和兵部的蛀虫……让咱们的人暗中查,不要打草惊蛇。等‘合作社’的章程定下来,老子回了京城,再跟他们慢慢算这笔账。”
他望着远处海天一色的方向,语气森然:“想跟老子玩里应外合?老子这把‘粪勺’,最喜欢掏的就是这种藏在角落里的臭虫烂泥。”
黑皮领命,又道:“还有一事。‘混海蛟’从海上传来消息,说最近东海不太平,好几股原本互不侵犯的海寇,似乎有联手的迹象。而且,有渔民看到,有挂着陌生旗帜的大船在雷火礁附近出没,不是大炎的制式,也不是扶桑常见的样式。”
陈野眉头一挑:“‘圣火之国’的船?还是别的什么牛鬼蛇神?告诉‘混海蛟’,让他的人小心点,暂时避开那片海域。抓紧时间训练,熟悉新装备。等咱们的‘冷淬铁’和新火药弄出来,再去找他们‘聊聊’。”
正事说完,陈野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噼啪轻响。“对了,老黑,那些俘虏,除了那个韩猛,其他的,审完没什么价值的,交给苏芽。矿场扩建正缺劳力,让他们好好‘劳动改造’,用汗水洗洗身上的罪孽。”
黑皮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是。”
回到矿场前区的公事房,苏芽正在里面核对账目,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响。见陈野进来,她放下笔,递过一碗刚沏好的热茶。
“公爷,新一批从南边采购的造船木料到了,正在码头卸货。另外,马快嘴那边托人捎来口信,说京城和江南好些商家,对‘合作社’的事儿很感兴趣,私下里打听章程什么时候能定,他们好提前准备。”苏芽汇报着,语气平稳干练。
陈野接过茶碗,喝了一大口,烫得嘶嘶哈哈:“木料看好,别让人以次充好。合作社的事儿,让他们稍安勿躁,朝廷的章程没下来之前,一切都是虚的。不过,可以让他们先摸摸底,看看谁家有多少船,常跑哪些航线,愿意出多少钱‘入股’护航。这些信息,咱们心里得有数。”
苏芽点头记下,又道:“还有,府城那边来了公文,说新任的云州知府不日将到任,让咱们做好接待准备。这位新知府姓杨,据说是李阁老的门生。”
“李阁老的门生?”陈野挑了挑眉,“来者不善啊。这是要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插钉子?知道了,他来了,按规矩接待,该给的面子给,不该让的寸步不让。让护卫队和矿场的人都警醒点,别让人抓住把柄。”
他放下茶碗,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矿场上忙碌的景象:高大的烟囱冒着滚滚白烟,新式水车带动着锻锤起落,发出有节奏的轰鸣;码头方向,新到的木材正被工人们喊着号子抬下船;远处海面上,属于格物院的几条船正进行着日常训练,帆影点点。
“小芽子,你看,”陈野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咱们这儿,越来越像样了。有矿,有铁,有船,有能打的人,还有沈括、小徐子他们琢磨出来的新玩意儿。可盯着咱们的眼睛,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狠。”
苏芽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道:“树大招风。可咱们这棵树,根扎得深,树干长得硬,不是那么容易倒的。”
“说得对。”陈野咧嘴笑了,拍了拍窗框,“所以啊,咱们得更快,更硬!沈括他们的新铁新火药要抓紧,‘合作社’的筹备要加快,船只要造更多更好,护卫队要练得更精!等咱们手里的筹码够多,拳头够硬,那些背地里的魑魅魍魉,自然就得掂量掂量,伸出来的爪子,够不够咱们砍的!”
他转身,目光灼灼:“去,把老鲁、沈括、小徐子,还有护卫队几个头头,都叫来。咱们再开个会。时间不等人,老子这把‘粪勺’,得往灶膛里,再多添几把硬柴火了!”
夕阳的余晖给云州港披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外衣。矿场的叮当声、码头的号子声、海上的风帆声,交织成一曲蓬勃而充满力量的乐章。
而在乐章之下,暗流依旧涌动。但手握“铁火”与“新柴”的陈野,己然准备迎接更大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