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六年的冬天,格得院是在一种前所未有的、系统性的忙碌中度过的。《大炎格物天工录》最终定稿,厚厚十二卷,涵盖了农工、水利、军械、医药、算学、营造等方方面面,图文并茂,语言力求通俗。陈野亲自题写了书名,那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天工开物”四个大字,被工匠精心雕刻在紫檀木的书版上,准备开春后大规模印刷,颁行天下。
与此同时,格物院内部的结构也进行了一次深刻的调整。在陈野“精工强基、格物惠民、薪火燎原”三大方向的指引下,原有的松散项目制,开始向更加专业化的“研究所”和“工程局”演变。鲁大锤领衔“精密机械与军工研究所”,徐元亮主持“磁电探索与通讯研究所”,胡青负责“医药卫生与防疫研究所”,沈括和李明远则共同执掌“数据建模与标准化总局”。刘明远统揽全局行政与“格物惠民推广总局”,而新成立的“格物高等学堂”则由几位元老共同管理,面向全国选拔英才。
这套体系,使得格物院这台机器运转得更加高效,目标也更加明确。然而,陈野并没有满足于此。南方水灾的惨痛教训,如同警钟,始终在他耳边回响。他知道,仅仅有《天工录》和分散的推广所,还不足以应对帝国疆域内复杂多变的天灾人祸。他需要一场更大规模、更系统性的“掏地基”行动。
这一日,大雪初霁,京城银装素裹。陈野裹着厚厚的皮裘,蹲在格物院后院那片被规划为“高等学堂”新校址的空地上,看着工匠们按照标准化图纸打地基,嘴里叼着根草茎,眼神却飘向了远方覆雪的山峦。
刘明远揣着手,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走过来,哈着白气道:“公爷,天冷,回屋吧。《天工录》刊印的事宜都已安排妥当,各研究所明年的预算和计划也报上来了,就等您最终审定。”
陈野吐出草茎,在雪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又画了几条线连出去,头也不抬地问:“老刘,你说,咱们大炎朝,像这样的河,这样的山,有多少条?多少座?”
刘明远被问得一怔,想了想答道:“这……江河湖海,名山大川,典籍有载者,数以千计。无名之水,无名之山,更是不可胜数。”
“是啊,不可胜数。”陈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末,“南方一场洪水,就差点掏了咱们的老底。要是黄河闹腾呢?要是淮河发脾气呢?咱们不能总是等灾来了再去堵,得像老子在云漠县挖沙蒿一样,得知道哪儿有沙蒿,哪儿是盐碱地,得心里有本账!”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刘明远:“老子琢磨着,光有《天工录》教人怎么干活还不行,咱们得先弄清楚,咱们脚下这块地,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老子要搞一次大的——全国山川地理普查!”
“全国普查?”刘明远倒吸一口凉气,“公爷,这……这工程太过浩大!人力、物力、财力且不说,单是这路途遥远,信息传递,就艰难无比啊!前朝也不是没动过这念头,最终都不了了之……”
“前朝是前朝,咱们是咱们!”陈野打断他,“前朝有咱们格物院吗?有标准化测量工具吗?有磁石通讯器吗?有经过培训的算学人才吗?”
他越说越兴奋,在雪地里踱起步来:“老子想的这个普查,不是让一帮子文人拿着罗盘和步尺去游山玩水!咱们要搞,就得是格物院的搞法!”
他掰着手指头,一条条说出自己的构想:
“第一,统一标准!沈括、李明远,你们数据局牵头,制定全国统一的测量标准!长度、高度、深度、河流宽度、流速、山脉走向……全部要有标准可依!制作一批精良的标准化测量工具,比如带水准仪的标尺、改良的罗盘、测量流速的浮标等等!”
“第二,网格分区!把整个大炎疆域,按照经纬……呃,就是划成一个个方格子!每个格子派一个测绘小队,负责本格子内的所有地理信息采集!包括地形、水文、土壤、植被、矿产……只要是地上长的,地下埋的,水里游的,都给老子记录在标准格式的表格里!”
“第三,技术支撑!徐元亮,你们通讯所的任务很重!要在各州府关键节点,建立磁石通讯中继站,确保测绘数据能够快速传递回京城!鲁大锤,你们机械所,看看能不能弄出点便于携带、又能保证一定精度的测量仪器?还有适合山地、水域行动的交通工具?”
“第四,人才培养!学堂那边,立刻开设‘测绘专班’!从算学好的学员里挑,进行强化培训!教他们如何使用标准仪器,如何填写表格,如何识图绘图!还要教点基本的野外生存和防身本事!”
“第五,数据汇总!所有传回来的数据,在京城总部,由沈括你们负责,进行汇总、核对,最终……老子要看到一幅前所未有的、最精确的《大炎坤舆全图》!不仅要画在纸上,还要在沙盘上给我立起来!”
这一连串的想法,如同天方夜谭,却又带着格物院一贯的“粗暴实用”风格。刘明远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道:“公爷……这,这若是做成,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只是……所需经费,恐怕是个天文数字……而且,朝堂上,恐怕也会有非议……”
“经费?”陈野嗤笑一声,“跟南方水灾的损失比,跟未来可能避免的灾难比,这点投入算个屁!至于朝堂上那帮只会耍嘴皮子的……”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老子自有办法让他们闭嘴!这事,必须干!而且要快干!”
陈野说到做到。他立刻进宫,向永昌帝李琮详细阐述了全国地理普查的宏大构想及其深远意义。年轻的皇帝经过南方水灾一役,对格物院和陈野已是深信不疑,尤其听到能绘制出精确的《坤舆全图》,更是心动不已。这不仅是治国理政的利器,更是彰显帝国威严的象征!
“镇国公此议,高瞻远瞩!朕准奏!”永昌帝当场拍板,“所需钱粮、人员,朝廷全力支持!若有阻挠者,以贻误国事论处!”
有了皇帝的支持,陈野更加雷厉风行。格物院再次高速运转起来。
沈括和李明远带领数据局,召集了院内所有算学精英,夜以继日地制定测量标准,设计各种复杂的表格和登记册。他们参考了前朝典籍、西域传入的星图、以及格物院自己积累的数据,初步拟定了一套涵盖地形、水文、地质、物产等十几个大类、数百个细项的普查标准。鲁大锤的机械所,则根据这些标准,开始试制一批便携式水准仪、测距轮、改良罗盘、以及专门用于测量水流速度的“旋叶式流速仪”。
徐元亮的通讯所压力最大,他们需要在短时间内,将磁石通讯网络扩展到全国主要州府。实验室里,他和学徒们不断优化着线圈绕制工艺和信号放大装置,力求增加通讯距离和稳定性。同时,他们也开始了“电报编码”的初步设计,试图用简单的长短信号组合来传递更复杂的信息。
格物高等学堂的“测绘专班”迅速成立,首批一百名从各地选拔来的优秀年轻学子,开始了紧张的培训。他们不仅要学习复杂的测量计算,还要进行体能训练和野外生存演练。陈野甚至亲自去给他们“讲课”,内容嘛……
“都听好了!出去测量,不是游山玩水!眼睛放亮一点,鼻子放灵一点!看见石头颜色不一样,记下来!闻到水有怪味,记下来!碰到老百姓,多问问,哪年发过大水,哪片山容易塌方!咱们这普查,不仅要量出山河的尺寸,还得摸清它们的脾气!”
就在格物院上下为这场前所未有的“大工”紧锣密鼓地准备时,朝堂之上,果然不出所料地掀起了波澜。
以新任礼部侍郎王文炳为首的一批清流言官,率先发难。奏章雪片般飞上永昌帝的御案,内容无非是“劳民伤财”、“好大喜功”、“与民争利”、“奇技淫巧,动摇国本”的老调重弹。
“陛下!格物院此举,动辄需调动万计人员,耗费钱粮何止百万?如今国泰民安,正当与民休息,岂可如此大兴劳役?”
“山川地理,自有定数,何须如此精确?此乃舍本逐末之举!”
“陈野恃宠而骄,借格物院之名,行揽权之实!其心可诛!”
若是以前,这些奏章或许还能让永昌帝犹豫几分。但如今的李琮,早已不是那个容易被文官们左右的少年天子。他亲身经历过格物院在南方抗灾中展现出的巨大力量,深知精确的地理信息对于国家治理意味着什么。
朝会之上,面对王文炳等人的慷慨陈词,永昌帝只是平静地听完,然后缓缓开口:“王爱卿,朕问你,若无格物院提前预警和精准施策,去岁南方水灾,会死伤多少百姓?会损失多少赋税?”
王文炳一愣,支吾道:“这……天灾难测……”
“天灾难测,但可防范!”永昌帝声音提高,“格物院此次普查,正是为了防范于未然!摸清山川脉络,知晓江河脾性,日后兴修水利,规划城池,开采矿藏,乃至调兵遣将,皆有据可依!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伟业!些许钱粮耗费,与可能避免的国难相比,何足道哉?”
他目光扫过那些还想说话的言官,语气转冷:“朕意已决!全国地理普查,乃国之重策,交由镇国公与格物院全权负责!各部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再有妄议阻挠者,休怪朕不讲情面!”
皇帝金口玉言,态度坚决,那些反对的声音顿时偃旗息鼓。王文炳等人脸色铁青,却也不敢再强项。
消息传回格物院,众人欢欣鼓舞。陈野却只是嗤笑一声:“就知道会蹦出来几只苍蝇!不用理他们,咱们干咱们的!”
永昌七年初春,当第一缕春风吹化京城的残雪时,格物院筹备了近半年的“全国山川地理普查”行动,正式拉开了帷幕。
首批三百个经过严格培训的测绘小队,携带者统一的标准化仪器、表格、指南(《普查野外工作手册》)、以及部分自卫武器和干粮,从京城出发,如同撒向帝国四面八方的种子,奔赴预先划定的测绘网格。他们中,有格物院的年轻骨干,有从军队抽调的精锐斥候,也有熟悉当地情况的向导。
送行的场面颇为壮观。陈野站在高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举起一个特制的大号水囊(里面装的是格物院自酿的“闷倒驴”),吼了一嗓子:
“都给老子活着回来!把咱们大炎的山河,一寸一寸,都给老子量清楚了!回头论功行赏,好酒管够!”
“愿为公爷效死!愿为大炎量天!”三百人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望着队伍消失在官道尽头,陈野揉了揉被风吹得发涩的眼睛,对身边的刘明远低声道:
“老刘,咱们这把粪勺,这次可是要量天量地了……你说,后世那帮写史的,会不会给咱们记上一笔?”
刘明远看着陈野那难得流露出的、混合着疲惫与憧憬的侧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公爷,您和格物院所行之事,桩桩件件,皆是为国为民的实在功业。史笔如铁,自当铭记。”
陈野嘿然一笑,转身走向格物院那喧闹的院落。
他知道,这场旷日持久、规模空前的“大工”,才刚刚开始。而他这把无物不掏的“粪勺”,已然指向了这片古老山河最深邃的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