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境的日头,似乎都比别处要烈几分,晒得官道上新铺的青石板都蒸腾起扭曲的热浪。陈野蹲在“安民库”那坚固厚实的大坝上,看着脚下碧波万顷、映着天光云影的水面,心里那份由“特区”地位和高速发展带来的踏实感,如同这库水一般,深沉而满溢。水力纺纱机的嗡鸣声从远处的工坊区隐约传来,田间是长势喜人、藤蔓交错的红薯与开始抽穗的麦子,集市上商旅络绎,税银和“云漠通宝”叮当作响……这一切,都是他带着这群“泥腿子”和“技术官僚”,一砖一瓦,硬生生从这片曾经贫瘠的土地上刨出来的家当。
“根基算是扎下了。”陈野掬起一捧清凉的库水,洗了把脸,对身旁的刘明远道,“接下来,就是让这根基蔓延开,长得再壮实些。”
刘明远抚须点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慰与自豪。作为亲眼见证并参与这场翻天覆地变化的核心人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艰辛与不易。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陈野琢磨着是先把通往州府的官道彻底硬化,还是扩大“云漠呢”的生产规模时,黑皮带来的一个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大人,出事了!”黑皮一路快马从边境方向奔回,满头大汗,脸色凝重,“咱们往西边草原部落的商路,被卡住了!”
“卡住了?”陈野眉头一皱,“怎么回事?是马匪?还是部落内部出了问题?”
西境与北方草原部落的贸易,是陈野布局的重要一环。草原盛产良马、皮货、牛羊,而西境能提供粮食(尤其是耐储存的红薯干)、铁器、盐茶、布匹(包括新兴的“云漠呢”),甚至还有少量精致的“漠北红”辣酱,双方互补性极强。这条商路不仅利润丰厚,更能通过经济纽带,在一定程度上缓和边境紧张,甚至获取重要的战略物资——战马。
“都不是!”黑皮喘着粗气,“是朝廷!兵部下了新令,严控与草原各部之铁器、粮食贸易,尤其是经由西境的商路,查验极严,稍有疑似,便以‘资敌’论处,货物扣押,人员拘押!咱们好几支商队都被扣了,损失不小!”
“兵部?”陈野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妈的,李嵩那老小子,手伸得够长的!明着动不了老子,开始玩阴的了!”
这分明是李嵩一派利用职权,在经济上对西境进行绞杀!限制与草原的贸易,不仅断了西境一条重要的财路,更关键的是,阻碍了西境获取战马的渠道,削弱其潜在的军事力量。这一招,可谓毒辣。
“大人,怎么办?”赵虎一听就炸了,“敢扣咱们的货?俺带人去抢回来!”
“抢?你当是打土匪呢?”陈野瞪了他一眼,“那是朝廷的关卡,你去抢一个试试?正好给人家送个谋反的罪名!”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直接硬闯肯定不行,那是授人以柄。上书辩解?恐怕公文还没到京城,就被李嵩的人拦下了。找皇帝?为了这点“小事”去麻烦皇帝,显得自己无能,而且皇帝也未必会为了边贸这种“细节”去硬怼兵部和李嵩。
“看来,得亲自去一趟了。”陈野摸着下巴,眼中闪过一丝狠色,“老子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搞鬼,这‘资敌’的大帽子,他们是怎么扣下来的!”
他立刻做出部署:
“刘明远,家里交给你,稳住局面,各项工程不能停!”
“赵虎,点一百守备队精锐,全部换上便装,携带家伙,跟老子走一趟!”
“座山雕,你的‘夜不收’前出侦查,把边境那几个关卡的情况,尤其是负责查验的将领背景、查验标准,给老子摸清楚!”
“黑皮,动用你在草原那边的眼线,查查最近草原各部有没有什么异常动向,是不是有人跟朝廷这边勾结起来了!”
“苏芽,准备一批‘样品’,要最精良的铁器、最饱满的粮食、最厚实的‘云漠呢’,还有……多备点‘漠北红’!”
众人领命,立刻分头行动。
几天后,一支看起来与寻常大型商队无异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黑水城,向着西北方向的边境关卡迤逦而行。陈野扮作大掌柜,穿着绸缎袍子(浑身不自在),赵虎等人则扮作护卫和伙计,押送着十几辆满载货物的大车。
一路上,座山雕的情报不断传来。负责边境查验的主将,是兵部新调来的一个姓胡的参将,据说是李嵩一个远房侄女婿的心腹,为人刻板贪婪,对西境商队格外“关照”。查验标准被随意解释,凡是西境出去的铁器,无论农具还是厨具,一律按“可能改制军械”论处;粮食则扣上“资敌养寇”的帽子;甚至连“云漠呢”这种厚布料,都能被说成是“为草原骑兵御寒”!
“狗日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赵虎气得牙痒痒。
陈野却笑了,只是笑容有些冷:“贪婪?刻板?好啊,就怕他没弱点。”
队伍抵达边境最重要的关卡——雁回关时,果然被守关兵士拦了下来。那胡参将得到通报,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瞥了一眼车队,又看看陈野,皮笑肉不笑地道:“哟,好大的商队啊?从哪儿来?往哪儿去?货物清单拿来看看!”
陈野示意手下递上清单,脸上堆起商贾特有的圆滑笑容:“军爷,小的从云漠来,往草原去,做点小本买卖。都是些土特产,清单在此,请军爷过目。”
胡参将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清单,哼道:“云漠?就是那个搞什么‘特区’的地方?听说你们那儿铁器、粮食不少啊?这要是流到草原鞑子手里,可是资敌的重罪!”
“军爷明鉴!”陈野连忙叫屈,“小的们都是安分守己的商人,带的铁器都是农具、锅碗,粮食也是自家产的粗粮,绝无违禁之物啊!您看……”他说着,悄悄从袖子里滑出一锭不小的银元宝,不着痕迹地塞了过去。
这是常规操作,以往商队过关,多少都要打点一下。
然而,胡参将却看都没看那银元宝,一把推开,义正辞严地喝道:“放肆!本官奉命镇守边关,稽查违禁,岂是你这等商贾能够贿赂的?来人!给我仔细查验!一车一车地查!有任何可疑之物,立刻扣押!”
他身后的兵士如狼似虎地涌了上来,就要动手翻查货物。
赵虎等人脸色一变,手不由自主地按向了藏在衣服下的兵刃。陈野用眼神死死制止住他们,脸上笑容不变,只是语气冷了几分:“军爷,何必如此认真?规矩兄弟们都懂,该有的孝敬绝不会少。您行个方便,兄弟们也好过去发财,以后少不了您的好处……”
“少来这套!”胡参将打断他,指着车队,“本官看你这些车辆沉重,所载定然非比寻常!说不定就夹带了军械!给我搜!”
眼看冲突就要爆发,陈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洪亮,带着几分嘲弄。
胡参将被笑得一愣,怒道:“你笑什么?!”
陈野止住笑,走到一辆盖着苦布的大车旁,猛地将苦布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黑乎乎的块状物。
“军爷,您说的‘非比寻常’之物,莫非是指这个?”陈野随手拿起一块,在手里掂了掂。
胡参将和兵士们都凑过来看,那东西乌漆嘛黑,看起来像是石头,又不太像。
“这是何物?”胡参将皱眉。
“此乃我云漠特产,‘石炭’,也叫煤。”陈野慢悠悠地说道,“是用来烧火取暖、烧炉子打铁的。军爷若觉得这也是军械,那咱大炎朝家家户户的灶膛,岂不都成了军工作坊?”
胡参将脸色一僵,他没想到车里装的是这玩意儿。煤这东西,虽然也算物资,但毕竟不是直接的军械粮草,硬要扣上“资敌”的帽子,有些牵强。
陈野却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又走到另一辆车前,掀开苦布,里面是一个个密封好的陶罐,罐身上贴着红色的“漠北红”标签。
“这个,是我云漠的辣酱,开胃下饭。军爷要不要尝尝?看看是不是也能用来杀敌?”
他又指向其他车辆:“那些是羊毛毯子,给草原人御寒的,免得他们冻坏了来抢咱们;那些是红薯干,耐储存,顶饿,草原人缺粮,咱们卖点给他们,他们吃饱了,或许就不来打草谷了?军爷,您说,这到底是资敌呢,还是……安边呢?”
他这番歪理,听得胡参将一愣一愣的,周围的兵士也有些懵。
陈野趁热打铁,声音提高,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军爷,兄弟们守着这苦寒边关,也不容易。咱们商人往来,缴纳关税,给朝廷创收,也给兄弟们带来点南来北往的稀罕物,让大家日子好过点。这商路一断,朝廷少了税收,兄弟们少了外快,草原人缺衣少食,说不定真就要铤而走险,到时候,吃亏的是谁?”
他这话,既点明了利害关系,又暗示了守关官兵自身的利益,可谓精准打击。
胡参将脸色变幻不定。他接到的命令是卡死西境商队,但没说不让别的商队过。而且陈野说的不无道理,边关守军靠着盘剥商队,也能有不少灰色收入。真要彻底断了商路,对他们也没好处。
就在这时,一个兵士急匆匆跑来,在胡参将耳边低语了几句。胡参将脸色微变,看了陈野一眼,眼神中多了几分惊疑不定。
这支“商队”的护卫,个个精悍,不像普通伙计,而且隐隐以那个“大掌柜”为首。结合西境那个“痞官”陈野的行事风格……胡参将心里打起了鼓。万一这真是陈野亲自来了,自己把他得罪死了,以后在这西境地界,恐怕没好果子吃。陈野可是连首辅李嵩都敢硬怼,而且还能全身而退的狠人!
想到这里,胡参将的气势顿时弱了几分,他干咳两声,挥挥手:“行了行了!查验过了,没什么大问题!按规矩缴纳关税,过去吧!”
峰回路转!
赵虎等人松了口气,暗中对陈野竖起了大拇指。
陈野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又“识趣”地塞过去一张数额更大的银票(云漠通宝兑换的):“军爷辛苦,一点茶水钱,不成敬意。以后还望军爷多多关照。”
胡参将这次没有推辞,默默收下,挥挥手让开了道路。
商队顺利过关,继续向着草原深处行进。
走出老远,赵虎才忍不住问道:“大人,您咋知道那姓胡的会放行?”
陈野嗤笑一声:“这种人,欺软怕硬,既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反而开始讲利害了。老子亮出肌肉(精锐护卫),点明利害(断他财路),再给他个台阶(塞钱),他只要不傻,就知道该怎么选。”
他望着前方广袤无垠的草原,眼神深邃:
“边境贸易,牵扯太多利益。李嵩想靠一纸命令就掐死,没那么容易!老子这次,不仅要打通商路,还要把这背后的牛鬼蛇神,都给他揪出来!看看是谁,在帮着李嵩,跟老子过不去!”
这一次边境之行,注定不会平静。而陈野这条西境来的“鲶鱼”,将要在这片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的土地上,掀起新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