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算房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陈野在驿馆里悠哉游哉地啃着烤红薯,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李嵩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账目上找不到茬,必然还会从别处下手。他就像个耐心的猎人,等着对方出招。
果不其然,没过两天,弹劾的奏章便如同雪片般飞向了通政司,内容五花八门,但核心都指向一点——陈野“妖言惑众”,“其所谓新法,皆乃无稽之谈,蛊惑太子,动摇国本”!显然,李嵩抓住了陈野与太子接触,以及那套“数据治国”、“技术官僚”的言论大做文章,将其上升到“蛊惑储君”的政治高度。
这一次,连一向中立的礼部都有些坐不住了,几位老翰林联名上奏,痛心疾首地表示“太子年幼,心性未定,易被奇谈怪论所惑,陈野之言,恐非人臣之道”。
压力再次给到了陈野这边。连孙太监都悄悄派人递话,暗示他“近日风急,宜静不宜动”。
“静?”陈野啃完最后一口红薯,把皮精准地扔进门口的垃圾桶(他让驿丞特意做的),“老子要是会静,就不是陈野了!”
他非但没静,反而主动上书,请求在陛下和百官面前,“实地演示”其部分“奇技淫巧”,以证清白,并“请诸公斧正”。
这份奏章一上,朝堂又是一片哗然。
“狂妄!朝堂之上,岂是匠作作坊?”
“实地演示?莫非还要在文华殿前架起高炉不成?”
“此子分明是哗众取宠,陛下万不可准奏!”
反对声浪极高。连炎景帝都有些犹豫,觉得陈野此举是否过于儿戏。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太子李元照竟然站了出来,在给皇帝的请安折子里,极力怂恿:“父皇,陈县令之法,儿臣在西境亲眼所见,确有其效。若能当众演示,既可辨明真伪,亦可让朝中诸公开阔眼界,知民间尚有如此利国利民之巧思,儿臣以为,可行。”
太子的表态,让天平产生了微妙的倾斜。炎景帝最终拍板:准!地点就设在西苑校场,时间定在三日后,允许五品以上官员旁观。
消息传出,京城震动。西苑校场演示?这简直是大炎朝开国以来头一遭!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个搅动风云的西境痞官,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
三日后的西苑校场,旌旗招展,戒备森严。炎景帝端坐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太子陪坐一侧。台下,文武百官按品级站立,黑压压一片,目光复杂地望向场中。李嵩面无表情,眼神冰冷。不少官员脸上带着看好戏的嘲讽,等着陈野出丑。
场中央,清除出了一片空地。陈野带着赵虎、以及从西境紧急调来的老王头、张铁臂和几个的熟练工匠,已经准备就绪。他们带来的东西不多,但足够奇特:几捆不同品质的羊毛,一台小型但结构完整的水力纺纱机模型(带有手动摇柄模拟水流),一套新式农具,几个装着不同土壤和红薯苗的木箱,甚至还有一小袋黑山煤矿的煤块和几块铁矿石。
“陛下,各位大人,”陈野走到场中,对着御座方向躬身一礼,声音洪亮,“今日演示,无关经义,只论实效。臣之所为,若能于国于民有一丝益处,便不算白费功夫;若真是无稽之谈,臣甘愿领罪!”
开场白干脆利落,随即演示开始。
第一项,羊毛纺织对比。陈野让两名工匠同时操作,一人用传统手摇纺车,一人操作那台小型水力纺纱机模型(由赵虎匀速摇动摇柄模拟水流驱动)。同样的羊毛,同样的时间。结果显而易见,水力模型那边的纱锭飞转,纺出的纱线又匀又长,而手摇纺车那边,工匠累得满头大汗,产出却不及前者的三分之一。
“诸位请看,”陈野拿起两团纺好的毛线,“同样的羊毛,用此法,效率提升数倍!若在河流沿岸推广,一机能抵数十工!省下的人力,可去开荒,可去务工,可创造更多价值!此物,可是‘奇技淫巧’?”
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不少官员,尤其是管过实务的,眼神都变了。效率,是实实在在看得见的!
第二项,新式农具展示。张铁臂亲自下场,用曲辕犁和旧式直辕犁分别在准备好的两块板结土地上演示。曲辕犁入土更深,转向更灵活,拉犁的牲口(临时借用的御马监的马)明显省力许多。老王头则在一旁讲解其结构原理,如何利用力学省力。
“耕得深,庄稼根系才能扎得牢,才能抗旱抗倒伏!省了畜力,百姓就能养更多的牲口,产出更多的肥料和肉食!此物,可算‘无稽之谈’?”陈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第三项,更是让所有人大开眼界。陈野让人抬上那几箱不同的土壤(沙土、黏土、贫瘠土),分别种下同样的红薯苗。
“各位大人或许疑惑,为何西境贫瘠之地能种出高产红薯?”陈野抓起一把黑乎乎的肥料(依旧是发酵好的农家肥),面不改色,“秘诀之一,就在于此!因地制宜,改良土壤!不同的土,用不同的肥,不同的管理方法!这就跟人病了要对症下药一样!光知道这块地贫瘠,不想着怎么让它变肥,只知道抱怨,有用吗?”
他指着那几盆苗:“这几盆苗,我们会留在西苑,由司农寺的各位大人亲自照看、记录,待到秋日,再看结果!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便知!”
这一手,既展示了技术,又拉上了司农寺做见证,堵住了很多人的嘴。
最后,陈野让人点燃了那一小堆煤块,炽热的火焰和远超木炭的热量,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蕴含的能量。
“此乃黑山之煤,热力远超木炭!用以炼铁,可提升炉温,出产更多更好的铁器!用以取暖,可让北疆将士少受冻馁之苦!此物,埋于地下是顽石,用对了地方,便是宝!”
一系列演示,没有空泛的理论,全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效。从纺织到农耕,从肥料到能源,陈野用最朴实的方式,将“技术”的力量,赤裸裸地展现在这群帝国精英面前。
高台之上,炎景帝的眼神越来越亮。太子李元照更是兴奋得差点要站起来鼓掌,被皇帝用眼神制止,但脸上的激动却掩饰不住。
台下的官员们,表情各异。李嵩一派的官员脸色铁青,他们发现,陈野这套“实物教学”,比任何言语辩论都更有力!那些原本中立的官员,则陷入了深思。而一些务实派和技术出身的官员(如工部、户部算房的那位老博士等人),眼中则闪烁着兴奋和认同的光芒。
演示接近尾声,陈野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场中,环视全场,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推心置腹”:
“各位大人,我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陈野就是个不守规矩的痞子,是个异类。我承认,我是不太懂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也不太会讲什么仁义道德。”
他话锋一转,声音提高,带着一种直刺人心的力量:
“但是!我懂得一个最朴素的道理——让老百姓吃饱肚子,穿暖衣服,有过上好日子的盼头,这比什么都重要!我鼓捣这些东西,不是为了哗众取宠,也不是为了蛊惑谁,就是为了这个!”
他指着那些纺车、农具、煤块:“这些东西,或许登不上大雅之堂,或许在各位饱学之士眼里粗鄙不堪。可就是这些粗鄙的东西,让西境的百姓不用再卖儿卖女,不用再易子而食!就是这些粗鄙的东西,让西境能给朝廷缴纳更多的赋税,能让边军的弟兄们手里有更锋利的刀,身上有更暖和的衣!”
他目光扫过李嵩等人,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难道,非要抱着祖宗的旧法,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国库空虚,边关不宁,才是正道?才是人臣之道?!”
“如果这就是正道,”陈野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我陈野,宁愿一辈子当个离经叛道的‘痞子’!”
掷地有声!
整个西苑校场,一片寂静。只有风吹旗幡的猎猎作响。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从高台上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太子李元照已然起身,用力地鼓着掌,小脸因为激动而通红!
紧接着,工部尚书、那位户部老算学博士,以及不少务实派官员,也纷纷鼓起掌来!掌声起初稀疏,随即越来越响,最终连成一片!
李嵩等人的脸色,在这一片掌声中,变得无比难看。他们知道,这一次,他们又输了!而且输得比在文华殿更惨!陈野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证明了“技术”和“实干”的价值!
炎景帝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场中那个站得笔直的身影上。
“演示已毕,众卿想必已有公论。”皇帝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定鼎的力量,“陈爱卿所行,虽有不合常规之处,然其心可嘉,其效可见。新粮红薯,着司农寺全力于北方旱瘠之地推广;水力纺车、新式农具,工部酌情考校,若确有利,可逐步试行;黑山之煤,命将作监派人勘察,研究其用法。”
他顿了顿,看向陈野,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陈野,你且先回西境,专心任事。西境……可为你‘特区’,许你便宜行事之权,望你好自为之,莫负朕望。”
“特区”!便宜行事之权!
这几乎是正式承认了陈野在西境的特殊地位和做法!
“臣!谢主隆恩!必不负陛下重托!”陈野心中激荡,深深一揖到底!
西苑演示,陈野大获全胜!他用一场别开生面的“技术秀”,不仅彻底粉碎了李嵩一派的构陷,更是成功地在朝堂之上,为“技术”和“实干”正名,为自己争取到了前所未有的活动空间!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京城。陈野这个“西境痞官”的名头,变得更加响亮,也更加的……毁誉参半。
离京那天,送行的人竟比来时多了不少。除了孙太监、工部尚书等官员,那位户部老算学博士竟然也来了,拉着陈野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好多算学应用的想法,让陈野哭笑不得。甚至,太子李元照还派人送来了一盒精致的宫廷点心,附了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陈师傅,早点回来教我!”
陈野看着那盒点心和纸条,笑了笑,随手塞给赵虎:“路上饿了吃。”
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繁华而复杂的帝都,一抖缰绳:
“走!回家!”
这一次京城之行,他不仅站稳了脚跟,更是播下了一颗名为“变革”的种子。未来会如何,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西境那片他一手打造出来的基业,将是他最坚实的后盾。
马蹄声疾,带着塞外的风尘,也带着破局后的酣畅,向着西境的方向,绝尘而去。朝堂上的风云暂时告一段落,但陈野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