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务策”加试在“标准化考场”的保驾护航下,波澜不惊地结束了。士子们带着对新奇考题的回味和对稳固桌椅的惊叹鱼贯而出,贡院大门缓缓合上,将外界的好奇与议论暂时隔绝。然而,考场内的平静只是表象,真正的风暴,此刻才刚刚在阅卷场所——礼部衡鉴堂内酝酿。
近千份墨迹未干的“实务策”试卷被誊录官用统一的馆阁体誊抄完毕(防止笔迹辨认),原本的墨卷被封存,朱笔誊录的副本则被送入衡鉴堂,等待着决定它们命运的评判。
按照惯例,科举阅卷实行“糊名”和“誊录”制度,旨在最大程度保证公平。然而,千百年来,这套制度之下,依然存在着无数心照不宣的“操作”空间。尤其是在评定标准相对模糊、更依赖考官主观判断的“策论”环节。
此次“实务策”试行,格物院虽然提供了详细的题库和评阅标准框架,甚至附带了部分题目的“参考答案”和“得分要点”,但最终的评定权,依旧掌握在以礼部尚书(兼任主考)和赵文明(作为朝廷重臣参与衡文)为首的考官手中。
衡鉴堂内,气氛凝重。数十位阅卷官正襟危坐,面前堆放着试卷。礼部尚书面无表情地宣布阅卷开始,目光却与坐在下首的赵文明有一个短暂的、心照不宣的交汇。
赵文明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冷意。考场桌椅没能难住陈野,但这阅卷……可是他们的传统地盘!格物院那套所谓的“标准”,在这里,未必行得通!
阅卷刚开始,矛盾便显现出来。
一份试卷的“实务策”部分,论述的是边贸数据分析和建议。该考生引用了格物院公布的西凉州边贸数据,并提出了一套降低交易成本、鼓励民间商队的具体措施,思路清晰,数据运用得当。
一位较为开明、对格物院理念有些好感的阅卷官(翰林院编修周文博)看了,微微点头,提笔初步拟定了一个“上等”的评语和分数。
然而,试卷传到下一位阅卷官(赵文明门生,礼部主事孙德明)手中时,他却皱起了眉头。
“此卷……言辞过于直白,缺乏文采,且多引用商贾数据,有失士人身份。”孙德明摇着头,直接在初评旁批注:“立意尚可,然文辞粗鄙,数据引用未辨真伪,拟降为中等。”
周文博看到批注,忍不住反驳:“孙主事,此乃‘实务策’,考察的便是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其分析有理有据,措施可行,文辞朴实些有何不可?至于数据,乃格物院与户部核实,岂能有假?”
孙德明皮笑肉不笑:“周编修,实务亦需文以载道。如此直白,与胥吏文书何异?况且,格物院数据……呵呵,其本身立场便有偏颇,岂可尽信?下官以为,当以圣贤文章气韵为先。”
两人争论起来,引得其他阅卷官侧目。类似的情况在衡鉴堂内多处上演。格物院提供的“思路创新分”、“方法可行性分”、“数据运用分”等量化指标,在不少守旧考官眼中,远不如他们习惯的“清真雅正”、“议论宏阔”等模糊标准来得“正宗”。许多在格物院标准下可能得高分的务实答卷,往往因为文辞不够华丽、或者触及了某些既得利益者的敏感点(如批评现行税制、主张放宽商贾限制等),而被刻意压低分数。
消息很快通过特殊渠道传到了格物院。
“侯爷!衡鉴堂那边果然出幺蛾子了!”刘明远拿着刚收到的密报,急匆匆找到正在后院盯着“羊癫疯”水车模型做进一步优化的陈野,“不少符合咱们标准的答卷被刻意压低评分,理由是‘文辞不佳’、‘数据存疑’,甚至‘立意偏激’!照这样下去,这‘实务策’选出来的,恐怕还是那帮只会吟风弄月的酸儒!”
陈野正拿着一块新打磨的磁石比划位置,闻言头也没抬,只是嗤笑一声:“老子早就料到他们会来这一手。跟老子玩双标?老子让他们玩不下去!”
他放下磁石,对旁边的沈括道:“老沈,咱们那套‘标准化阅卷辅助流程’和‘争议卷复核机制’,准备好了吗?”
沈括连忙点头:“回侯爷,都已准备妥当!按照您的要求,我们将所有‘实务策’试题的参考答案、得分要点、以及不同分数段对应的典型答卷特征,都整理成了《实务策评阅指导手册》,并设计了专门的《评分记录表》,要求阅卷官必须逐项打分并简要说明理由。对于评分差异过大或者有争议的试卷,可启动复核,由格物院派员(以‘技术咨询’名义)参与评议。”
“好!”陈野眼中闪过厉色,“刘明远,你立刻带着咱们的《手册》、《记录表》,还有陛下的手谕,再去一趟衡鉴堂!就说是为了‘统一阅卷尺度,确保评定公正’,进行‘技术指导’和‘流程监督’!老子倒要看看,谁敢当着老子的面,把黑的说成白的!”
“是!”刘明远精神一振,立刻前去准备。
陈野又对赵虎吩咐:“让黑皮把他之前搜集的、关于某些考官与京中某些学派、家族往来过密,甚至可能存在‘约定门生’嫌疑的材料,挑些不那么扎眼但又有点分量的,‘不小心’漏点风声出去,特别是要让那几个跳得最欢的考官知道。”
赵虎瓮声应下:“明白,大人!保证让他们心里有鬼!”
衡鉴堂内,争论还在继续。孙德明等人凭借人多势众和“传统”话语权,逐渐占据上风,不少务实答卷的分数被强行压低。
就在此时,刘明远再次带着格物院的人,手持圣旨,昂然而入。
“奉陛下旨意,格物院特来协助‘实务策’阅卷,提供技术咨询,并监督评阅流程,以确保标准统一,公平公正!”刘明远声音洪亮,直接将《实务策评阅指导手册》和空白的《评分记录表》分发到每一位阅卷官面前。
看着那本厚厚的、条分缕析的《手册》和需要逐项填写的《记录表》,不少考官脸色都变了。这等于把他们自由裁量的权力关进了制度的笼子!
礼部尚书脸色一沉:“刘大人,衡文自有规制,格物院此举,是否过于越俎代庖?”
刘明远不卑不亢:“尚书大人,下官并非越俎代庖,而是奉旨协助。‘实务策’乃新设,其评阅标准与经义策论有所不同。格物院制定此标准,提供技术参考,正是为了帮助各位大人更准确、更统一地把握尺度,避免因理解不同导致评分悬殊,有失公允。此乃陛下为维护科举公正所定,还请诸位大人配合。”
他搬出皇帝,礼部尚书一时语塞。
孙德明忍不住阴阳怪气道:“刘大人,这《手册》条款如此繁琐,难道我辈读圣贤书、衡文多年的眼光,还不及这区区手册?”
刘明远看向他,微微一笑:“孙主事,非是不及,而是互补。譬如工匠造器,虽有经验,亦需准绳尺规。此《手册》便是那‘准绳尺规’,旨在辅助诸位大人,使评分更有依据,更服众耳。况且……”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语气略带深意:“……有了这白纸黑字的评分记录,日后若有人质疑某份试卷评分不公,我等也好有的放矢,逐一复核辩解,也省得某些不清不楚的流言,玷污了诸位大人的清誉,不是么?”
这话隐隐戳中了一些人的心事。联想到最近隐约听到的、关于某些考官与外间往来的一些“风声”,几个原本想跟着孙德明起哄的考官,顿时偃旗息鼓,默默翻开了那本《手册》。
在皇帝旨意和潜在威胁的双重压力下,格物院的“标准化阅卷辅助流程”被强行推行开来。
阅卷官们不得不对照着《手册》,一项项地给试卷打分,并在《记录表》上写下简要理由。过程虽然繁琐了许多,却也迫使他们在打分时不得不更仔细地审阅答卷内容,而不是仅凭模糊印象和个人好恶。
当遇到评分争议时,刘明远便会带着沈括等格物院“技术顾问”介入。沈括等人不评论文章辞藻,只从逻辑推导、数据引用、方法可行性等“技术角度”进行分析,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或者肯定答卷中的闪光点。在这种“降维打击”下,许多原本被刻意压低的务实答卷,得到了相对公正的评价。
孙德明等人憋屈得几乎内伤,却无可奈何。他们发现自己那套“文以载道”、“气韵优先”的说辞,在格物院冰冷的“数据”、“逻辑”、“可行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场无声的较量,在衡鉴堂内激烈进行。格物院用一套前所未有的“标准化”、“流程化”、“数据化”的阅卷方法,硬生生地在传统科举阅卷的壁垒上,凿开了一道口子,艰难地守护着“实务策”试行的公平性。
几天后,阅卷接近尾声。一份关于“水力应用设想”的答卷,因其大胆的构思和相对严谨的推演(明显受到了格物院“磁石生异力”纪要的启发),在格物院的据理力争下,被评为了“超等”!这也是本次“实务策”加试唯一的一个超等!
消息传出,再次引起哗然。一份“不务正业”的“工匠之论”,竟然在科举中得了超等?这无疑是对传统士林观念的一次巨大冲击!
陈野在格物院拿到最终的“实务策”成绩汇总和那几份高分(尤其是超等)答卷的抄本后,粗略翻看,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总算没白忙活!看来,这天下读书人里,也不全是榆木疙瘩!”他拍了拍那摞试卷抄本,对沈括和刘明远道,“把这些高分卷,尤其是那个超等的,给老子好好研究研究!看看有没有真才实学的,等放榜之后,想办法给‘请’到咱们格物院来聊聊!”
他知道,经此一役,“实务策”和格物院的理念,才算真正在科举体系中扎下了一根小小的楔子。虽然过程曲折,阻力重重,但终究是开了一个头。
而此刻,赵文明府邸内,气氛降到了冰点。孙德明垂头丧气地汇报着阅卷的最终结果。
“舅父……那陈野……仗着陛下宠信,强行推行其‘标准化’阅卷,使我等……我等诸多安排,皆未能奏效……”孙德明声音越说越小。
赵文明没有说话,只是死死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燃烧着屈辱和愤怒的火焰。
科举这一局,他输得彻彻底底。不仅没能阻止“实务策”的推行,反而让陈野借着“标准化”的东风,将手更深地插入了科举体系之中。
“陈野……你给老夫等着……”赵文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冰冷如铁,“科举动不了你……不代表别的地方……也动不了你!”
新一轮的暗流,在失败的阴影下,开始悄然转向,寻找着新的突破口。而陈野这条闯入深水的“鲶鱼”,在成功搅动了科举这潭死水之后,即将面临来自其他方向的、更加凶险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