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由周励云红着眼睛、陈广生沉着脸,陪着他们办理了结婚登记。
工作人员看着这对身份特殊、气氛诡异的新人,尤其是新娘过于平静甚至可以说麻木的表情,以及新郎那强势而冰冷的气场,连句例行公事的“恭喜”都说得磕磕绊绊。
鲜红的结婚证拿到手,陈铮看着上面并排的名字,指尖在谢知衡的名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满足的幽光。
法律,终于将她和他捆绑在了一起。这是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谢知衡看了一眼,便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收了起来,放进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
从军队革委会出来,陈铮便带着谢知衡,搬离了陈家小楼,住进了他在城西分配到手的一栋独立二层小楼。
小楼带着一个不大的院子,位置相对僻静,内部装修简单,但家具用品一应俱全,显然提前打理过。
离开陈家时,周励云拉着谢知衡的手,眼泪又落了下来,反复叮嘱着“照顾好自己”、“常回来看看”。陈广生则始终没有露面,只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坐在驶向新家的吉普车上,谢知衡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的街景,感觉自己像一株被移植的植物,脱离了原本的土壤,被栽种到一个完全陌生、且不知吉凶的环境中。未来是一片浓雾,她看不清方向,只能被动地随着身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向前行驶。
陈铮坐在她身边,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她身上。他能感觉到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疏离和沉寂,这让他心头那点因为法律确认而产生的喜悦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焦躁和一种必须要做点什么的冲动。
到了新家,勤务员将他们的行李搬进屋便离开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谢知衡从新卧室出来,站在客厅中央,环顾着这个她未来不知要居住多久的“家”,目光最后落在客厅一侧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裱糊精美的地图上——那是芒卡坝及周边区域的详细地图,上面甚至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一些村寨、河流和道路。她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陈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解释道:“去云南前准备的,当时应该是为了方便了解你工作的地方。”他的语气非常自然。
谢知衡没有回应。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拿起一本书,摊在膝盖上,低头看了起来。
陈铮看着她将自己完全隔绝在外,那股焦躁感更盛。他走到她对面的沙发坐下,沉默地看着她。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在她纤细的手指和泛黄的纸页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她看得极其专注,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些话题:“这里还缺什么?我让勤务员去置办。”
谢知衡头也没抬:“不缺。”
“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
“你的头疼药和咳嗽药吃了吗?”
“……吃了。”
一问一答,干巴巴的,没有任何延伸的可能。
陈铮的耐心在一点点耗尽。他站起身,在客厅里踱了几步,最终站定。
他知道,急不得。他告诉自己要忍耐,要慢慢来。她已经在他身边了,这是最重要的。他有的是时间,让她重新习惯他,依赖他,反正,他知道她爱他。
他转过身,看着灯光下她沉静的侧影,那专注的神情莫名地抚平了他心头的焦躁。
就这样看着她,也很好。至少,她是真实的,在他身边的,触手可及的。
“你看你的。”他最终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声音放缓了些,“我上去整理一下书房。”
谢知衡“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陈铮转身上了楼。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客厅里恢复了寂静。
直到这时,谢知衡才缓缓抬起头,望向楼梯口的方向,目光复杂难辨。她轻轻按了按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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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陈铮负责应对外面,而谢知衡的主要任务,是“养病”。
她的咳嗽在陈铮寻来的医生和精心调养下,渐渐止息。然而,头痛的痼疾却像附骨之疽,时而隐匿,时而发作。
北京的顶尖医生做了全面检查,结论依旧模糊——过度疲劳、精神压力、或许还有早年身体亏空留下的隐患。开了些安神补脑、营养神经的药物,效果却时好时坏。
陈铮对此展现了超乎寻常的执着。他不仅让勤务员每日按照营养食谱准备三餐,自己更是经常系上围裙,钻进厨房,亲手为谢知衡煲汤。党参黄芪炖老母鸡、天麻川芎炖鱼头、红枣枸杞乌鸡汤……厨房里常年飘荡着药材与食物混合的、略带苦涩的香气。
他立志要把她离京四年,尤其是在云南磋磨掉的体重,一点一点补回来。
然而,效果似乎并不显着。谢知衡依然清瘦,腕骨突出,锁骨清晰,穿着过去的衣服总是空荡荡的。仿佛那些精心烹制的补汤,只是流经了她身体的管道,并未能真正停留、转化为丰腴的血肉。
谢知衡将他的努力看在眼里,心中并非毫无波澜。她配合地吃药、喝汤,尽力多吃几口饭菜。她感激他的照顾,但也仅止于感激。她的心思,更多放在观察陈铮本人身上。
陈铮回归工作岗位后,凭借失忆前就打下的基础和在积累的资本,加上谢知衡从旁的提点——她虽离京四年,但对京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关系、某些关键人物的秉性喜恶,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和洞察力。
她会在陈铮偶尔流露出对某件事或某个人的陌生时,回忆起一些相关的、看似微不足道的往事或信息,如同拼图般,帮他补全认知的空白。
例如,一次陈铮提及某位新调任的副手背景,语气略有沉吟。
谢知衡:“徐副手的岳父,当年在东北局时,曾因后勤调配问题与爸有过些龃龉,虽然后来表面上和解了,但他夫人娘家那边,与文化部一位倒了台的高官的连襟,走得很近。”
陈铮“嗯”了一声,没再多问。但隔天,谢知衡就发现,陈铮调整了与那位徐副手的分工,几个原本可能接触到核心事务的环节,都被悄无声息地移交或置于更严密的监管之下。
又比如,一次重要的会议前,陈铮对着初步方案沉思。谢知衡瞥了一眼摊开的地图,随口道:“这个矿区的数据,五年前地质大学一份内部勘探报告曾指出存在争议,当时因为某些原因被压下了,报告原文我之前在爸书房见过摘要。”
陈铮抬眼看了她一眼。第二天会议后,他回来时眉宇间带着一丝松快,主动跟她说起,方案做了重大调整,避开了那个潜在的风险区。
靠着这些,陈铮成功规避了几次不大不小的陷阱,处理了几件颇为棘手的麻烦,不仅迅速站稳了脚跟,甚至隐隐有更进一步的势头。
他在外的形象,是沉稳冷峻、手段老练的年轻军官,那份因“失忆”而偶尔流露出的、需要他人稍作提点的“空白”,非但没有成为弱点,反而在某些特定场合,成为一种令人摸不清底牌的伪装。
工作之外,陈铮坚持带她去看病。他动用了关系,请了京城最好的神经内科医生,做了能做的所有检查,从脑电图到昂贵的、需要从特殊渠道获取的进口药物试验,结果却都是一样——未见明显器质性病变。
“可能是神经性头痛,与精神压力、过度疲劳有关。”老医生最终给出这样的结论,“需要好好休息,放松心情,避免情绪激动。”
陈铮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眉头拧得死紧,却又无可奈何。他只能从生活上更加细致地照顾她。
看着陈铮在事业和照顾她这两件事上都显得如鱼得水,谢知衡心里那种违和感,却越来越清晰。
不对劲。
他适应得太快了。快得不像一个丢失了记忆的人。他对人际网络的把握,对权力平衡的直觉,对复杂局势的判断,甚至他对她生活习惯、她喜好的了解——比如她看书时喜欢在沙发哪个位置,喝茶时偏好的水温——都细腻得惊人。
失忆或许不影响智商和本能,但一些需要特定记忆支撑的细节呢?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不断回想:他的失忆,到底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