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像是被稀释的胆汁,透过廉价旅馆肮脏的窗玻璃,在斑驳起皮的天花板上投下惨淡的光斑。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更深邃的、浸入骨髓的寒意。守夜人死了。那个在最后关头试图挡住“它们”的神秘人,变成了一具藏在写字楼废墟下的干瘪尸体。这个消息像一根冰锥,彻底凿穿了我心底最后一丝侥幸。
身体里那个从石坛中逃逸出来的“东西”异常安静,像一块沉入冰湖深处的石头,感受不到任何波动,但它存在的事实本身,就足以让我每一寸神经都绷紧。它不是消失了,而是蛰伏着。等待什么?还是……与我融为一体?
口袋里的手机像一块烙铁,烫着我的大腿皮肤。那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沙哑声音的指令,言犹在耳:“明天下午三点,西山公墓,东南角,第七排,第四个墓碑。一个人来。”
是守夜人的同伴?来清算?还是……新的陷阱?
我没有选择。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飞虫,任何挣扎都可能加速死亡,但静止不动,同样意味着被吞噬。
第二天下午,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我再次踏上了前往西山的路。巴士摇摇晃晃,窗外的景色从城市的喧嚣逐渐过渡到郊区的荒凉,最后是西山坡地那片望不到边的、沉默的墓碑丛林。
西山公墓。静心庵在山腰,墓地在山脚。生与死,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毗邻。
我提前半小时到了公墓门口。巨大的铁艺门敞开着,像一张沉默的巨口。里面松柏森森,墓碑林立,一眼望不到头。空气中弥漫着香烛、泥土和植物腐烂混合的沉闷气息。偶尔有几声鸟鸣,反而衬得四周更加死寂。
按照指示,我走向东南角。脚步踩在碎石小径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片亡者的国度里显得格外刺耳。我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手心里全是冷汗。
第七排,第四个墓碑。
我停住了脚步。
墓碑很普通,花岗岩材质,上面刻着字,但被岁月和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我凑近了些,用手拂去表面的浮尘,仔细辨认。
墓碑上,没有名字。
只有一行竖排的、刻得深深的字迹,那笔迹,我死都认得出来——是奶奶的笔迹!
“胡氏孽债,至此而终。”
日期,刻的是……去年?不,是……明年?!一个尚未到来的日期!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这是什么意思?奶奶预知了未来?还是……这墓碑,是留给我的?!“至此而终”?是诅咒的终结?还是……我的生命的终结?
就在我心神剧震,盯着那行诡异的墓志铭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极其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
“你来了。”
我猛地转身,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身后站着一个人。不是电话里那个沙哑声音的主人,而是……一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穿着普通灰色夹克、面容憔悴却眼神异常清澈的男人。他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墓碑融为一体,气息近乎虚无。
“你是谁?”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背抵住了那块无名的墓碑,冰凉的石板硌得生疼。
“你可以叫我‘执碑人’。”男人淡淡地说,目光扫过我,最终落在我胸口那枚黯淡的银项链上,眼神复杂,“守夜人……他太急了。也有些事,他也不知道。”
“他死了!因为帮我!”我声音发颤,带着愤怒和愧疚。
“死,有时候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必要的代价。”执碑人的话冰冷得不近人情,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哀伤却无法掩饰,“他挡住了最凶猛的第一波反扑,为你争取了时间,也为我们……看清了一些东西。”
“看清什么?‘它们’到底是什么?我身体里又是什么?”我急切地追问。
执碑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我身后的墓碑:“答案,不都在这里了吗?‘胡氏孽债’。你们胡家祖上,借乱葬岗的怨气布下邪阵,妄图窃取阴德,谋求虚无的长生。代价就是,世代血脉成为怨气的‘容器’和‘通道’。所谓的‘压祟钱’,不过是筛选和标记‘容器’的仪式。怨气需要定期宣泄,否则会反噬布阵者自身。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一个‘容器’被牺牲,来平息躁动的怨灵。”
我如坠冰窟!原来我不是意外被卷入,我生来就是祭品!是胡家祖辈罪孽的偿还者!
“那……那石坛里的……”
“是阵眼,也是所有怨气的聚合体,你可以称之为‘孽核’。”执碑人继续道,“你奶奶是胡家难得的清醒者,她偷走了部分关键,试图中断这个循环,但她无法彻底毁掉‘孽核’,只能封印。而你,血脉最纯,又被标记,你的血和‘钥匙’,成了解开最后封印的……契机。”
“所以我还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我绝望地喊道。
“是,也不是。”执碑人摇摇头,“你确实释放了‘孽核’,但你也用你的血和……某种我们也没完全理解的特质,一定程度上……‘融合’了它。它现在在你体内,不再是无序的毁灭力量,而是变成了一种……极其危险,但也可能被引导的‘能量’。”
融合?能量?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难以置信。
“守夜人和他的组织,世代监视并试图清除这些因邪术产生的‘污秽’。”执碑人叹了口气,“我们之前的目标是摧毁‘孽核’。但你的出现,让事情发生了变化。摧毁‘孽核’,你会死,而且可能引发更剧烈的能量爆发。但引导它……或许有一条险路可走。”
“怎么引导?”我声音干涩。
“不知道。”执碑人回答得很干脆,“这条路从未有人走过。可能是用你的意志去驾驭它,化解其中的怨气,但这需要难以想象的毅力和……运气。更可能的结果是,你被它同化,彻底变成一个新的、更可怕的‘孽核’。”
他看着我,眼神锐利如刀:“选择权在你。我们可以现在就动手,在你彻底失控前,连同你体内的‘东西’一起……清除。这是最稳妥,也是对世人最负责的做法。”
清除?死?
我浑身冰凉。苟活了这么久,挣扎了这么久,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或者,”执碑人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诱惑,“你可以跟我们走。我们会监视你,尝试引导你。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你或许能真正摆脱宿命,甚至获得难以想象的力量。赌输了……”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执碑人”,又回头看了看那块刻着奶奶笔迹的无名墓碑。“胡氏孽债,至此而终。”……是终结于我被清除?还是终结于我成功掌控这股力量?
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斜斜地照在墓碑上,将那行字映得有些刺眼。远处,城市的轮廓在阴霾中若隐若现。那些喧嚣的、鲜活的生命,对即将可能降临的灾难一无所知。
我想起了王磊,想起了老张,想起了守夜人……他们都是这场持续了数十年的血腥轮回中的牺牲品。如果我选择被“清除”,这轮回是否会真的终结?还是说,会有下一个“胡家血脉”被选中?
如果我选择赌一把……万一成功了呢?万一我能真正掌控这力量,不仅能自保,还能……阻止类似的悲剧再发生?
巨大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不甘沉寂的野心,在我心中激烈交战。
良久,我抬起头,看向执碑人,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平静:
“我跟你走。”
执碑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很好。记住你今天的选择。这条路,没有回头箭。”
他转身,朝着公墓深处走去。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块无名的墓碑,奶奶的字迹在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带着无尽的叹息和一丝微弱的期许。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坟土味的空气,迈开脚步,跟上了执碑人的背影。
身影逐渐消失在墓碑的丛林深处。
身后,那块无名的墓碑静静矗立,像一个沉默的句点,又像一个未完的冒号。
胡氏的故事,似乎告一段落。
而我的故事,刚刚开始。前方是更深邃的黑暗,还是绝境中劈开的一线天光?
答案,在风中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