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像稀释的胆汁,涂抹在冰冷的高楼玻璃幕墙上。我瘫坐在离那栋吞噬了守夜人的写字楼两条街外的马路牙子边,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虽然清晨的风确实刺骨,而是因为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邃的、看不到尽头的恐惧。
守夜人最后被金光和黑气吞没的景象,像一帧帧慢放的恐怖电影,在我眼前反复闪现。他怎么样了?是生是死?那栋楼里……到底还藏着什么?“它们”……短信里提到的“它们”,又是什么?
我颤抖着手掏出手机,屏幕碎裂,但还能用。那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收件箱的最顶端:
“债未清,缘未了。小心‘它们’。”
没有落款,没有更多信息。但这简短的几个字,却比任何直接的恐吓都更令人胆寒。债未清……是指胡家祖辈欠下的血债?还是我作为“容器”,与那邪物之间未完的“契约”?缘未了……我和这一切的牵连,还远未结束?
“它们”……这个复数称谓,让我浑身发冷。不止一个?像淤泥怪物那样的?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我强撑着站起来,双腿软得像面条。必须离开这里,找个地方躲起来,理清思绪。我不敢回之前的出租屋,那里已经不安全了。我在手机地图上胡乱找了一家远离市中心、看起来破旧不堪的廉价旅馆,用身上仅剩的现金开了一个房间。
房间狭小潮湿,墙壁斑驳,散发着一股霉味。我反锁上门,用椅子抵住,然后瘫倒在冰冷的床铺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块水渍晕染出的、像一张扭曲鬼脸的污痕。
奶奶的银项链依旧贴在我的胸口,不再滚烫,恢复了一贯的冰凉,但那种微弱的、仿佛有生命般的温热感,却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了一些。我把它摘下来,放在掌心仔细端详。吊坠是普通的泪滴形状,边缘有些磨损,底部那个极其细微的、能与银锁锁孔吻合的凸起,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神秘。
这项链……到底是什么?奶奶留下的“护身符”?还是……胡家那邪术的“钥匙”的一部分?昨晚在设备间,是它爆发的力量救了我,但也似乎彻底激怒了黑暗中的存在。
我拿出那把小小的银锁,锁身冰冷,锁孔幽深。钥匙和锁……它们组合起来,到底能打开什么?是终结诅咒的通道?还是释放更恐怖存在的牢门?
还有守夜人……他显然知道很多。他的组织,那个所谓的“守夜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们一直在对抗像写字楼里那样的“污秽”吗?他最后让我小心“它们”,是不是意味着,他的对抗……失败了?或者,他所在的阵营,本身也并非铁板一块?
无数个问题像一团乱麻,缠得我头痛欲裂。我知道,被动躲藏解决不了问题。短信像催命符,“它们”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我必须主动做点什么。
首先,得弄清楚“它们”到底是什么。唯一的线索,似乎还是奶奶的手记和胡家的过去。
我再次翻开那本泛黄脆弱的油布小册子,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天光,逐字逐句地重新研读,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那些关于“镇物”、“血符”、“以怨制怨”的片段,现在看来,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腥和邪恶。
在手册最后几页被撕掉的残破边缘,我借着光,隐约看到一些极其模糊的、用极细的笔尖划过的痕迹,像是……地图的轮廓?还有几个难以辨认的、像是地名的古体字?
我的心跳加速了。胡家的老宅!奶奶逃出来的地方!手记里提到过,胡家祖宅有“密室”,藏着真正的秘密!会不会……关于“镇物”和最终解决方法的线索,就藏在老宅里?
这个念头让我既恐惧又兴奋。恐惧的是,那地方绝对是龙潭虎穴;兴奋的是,这可能是唯一能打破僵局的机会。
可是青石镇……我再也不想踏足那个鬼地方了。
等等!奶奶是逃出来的,她后来嫁到了这个城市。会不会……她在这里也留下了什么?比如,某个安全的藏身处?或者……另一部分线索?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开始疯狂回忆奶奶生前的点点滴滴。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提起过去。但她喜欢逛旧货市场,尤其是一些卖古籍杂项的地摊。她去世后,她的遗物都由父母整理,大部分都处理掉了,我只留下了这项链和几本她常看的佛经。会不会……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
父母!对!得联系他们!虽然不想把他们卷进来,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很嘈杂,像是在菜市场。
“喂?晚晚啊?怎么这么早打电话?”母亲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唠叨。
“妈,我没事,就是……就是想问问,奶奶去世后,她的那些东西,你们都放哪儿了?有没有……比较特别的东西,比如旧盒子、老信件什么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奶奶的东西?唉,都多少年的事了。大部分旧衣服、用不上的都扔了或者捐了,就一些她觉得重要的,像你脖子上那个项链,还有几本她翻烂了的经书,不是都给你了吗?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奶奶了。”我掩饰道,心里一阵失望,“那……奶奶以前有没有提过她在城里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或者常去什么特别的地方?”
“特别的地方?”母亲想了想,“她倒是挺喜欢去西山脚那个‘静心庵’的,说是清净。朋友嘛……她性子独,没什么走得近的,好像就跟庵里一个老师太有点来往,叫什么来着……忘了,好像也早就过世了。”
静心庵?老师太?
我心中一动。奶奶信佛,去庵堂很正常,但和一个老师太有来往?这会不会是一条线索?
又闲聊了几句,我挂了电话。静心庵……西山……我知道那个地方,在城郊,很偏僻,香火似乎也不旺。
去不去?守夜人生死未卜,短信的警告言犹在耳,“它们”可能随时会找上门。留在城里,就像困在笼子里的猎物。去静心庵,虽然渺茫,但或许有一线生机。
赌一把!
我收拾好东西,戴上口罩和帽子,像个逃犯一样溜出旅馆,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城西客运站。我要坐最早的一班郊区巴士去西山。
巴士摇摇晃晃地驶出城区,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大厦逐渐变成低矮的平房和荒芜的田地。天气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车上乘客寥寥,多是些带着农具的老人,用浑浊的眼神打量着我这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越靠近西山,空气越发清冷,带着山野特有的泥土和草木气息。静心庵坐落在半山腰,需要爬一段长长的、布满青苔的石阶。四周古木参天,枝叶蔽日,即使是在白天,也显得幽深寂静,只有偶尔几声鸟鸣,更添空灵……和一丝诡异。
庵堂很小,很旧,青砖黑瓦,门庭冷落。推开虚掩的木门,院子里只有一个穿着灰色僧衣的小尼姑正在扫地。看到我,她抬起头,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阿弥陀佛,施主有事?”小尼姑的声音清脆,却没什么温度。
“你好,请问……庵里以前是不是有一位老师太?我奶奶……姓胡,以前常来。”我尽量礼貌地问。
小尼姑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打量了我几眼,才缓缓道:“师父她……圆寂多年了。施主找她有事?”
圆寂了……线索又断了?我不甘心:“那……老师太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或者,有没有什么话留给……姓胡的人?”
小尼姑沉默了片刻,放下扫帚,双手合十:“施主请随我来。”
她引着我穿过小小的佛堂,佛堂里供奉的观音像面容慈悲,却总让我觉得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悲悯的忧虑。我们来到佛堂后面一间极其简陋的禅房。小尼姑从床底拖出一个老旧的木箱,打开,里面是一些经书和日常用品。
她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用黄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件,递给我:“师父圆寂前交代,若有姓胡的后人来寻,便将此物交予。她说……‘尘归尘,土归土,孽缘终须自了’。”
我接过黄布包,入手沉甸甸的,心跳骤然加速。道谢后,我几乎是逃离了那座寂静得令人不安的庵堂。
在山脚下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我颤抖着打开黄布。里面是一个暗红色的、触手冰凉的木匣子。匣子没有锁,我轻轻掀开盖子——
里面没有经书,没有符咒,只有一把钥匙。一把样式极其古老、铜锈斑斑的……黄铜钥匙。钥匙的柄部,雕刻着一个模糊的、与我银项链吊坠底部那个凸起形状几乎一模一样的图案!
钥匙下面,压着一张折叠的、已经发脆的纸条。我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是奶奶的笔迹!比手记上的字迹更苍老,更无力,却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平静和决绝:
“见字如面。此钥可开祖宅密室之门。门后之物,乃一切因果之源。毁之,或可断孽;用之,必堕无间。如何抉择,在你一念。祖母绝笔。”
祖宅密室!因果之源!毁之?用之?
我的手颤抖得几乎拿不住纸条。奶奶果然留下了后手!她给了我项链(钥匙的一部分?),又通过老师太留下了这把真正的钥匙!她早知道我会走到这一步!她把最终的选择权,交给了我!
是彻底毁灭那罪恶的根源,斩断这纠缠数代的孽缘?还是……利用那根源的力量,去对抗“它们”,甚至……寻求那虚无缥缈的“长生”?
巨大的抉择摆在我面前,比面对任何妖魔鬼怪都更让我恐惧。我知道,一旦踏上回青石镇的路,打开那扇门,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我看着手中冰冷的铜钥匙,又摸了摸胸口的银项链。山风呼啸,卷起枯叶,像是在催促。
下一个回合,将是最终的审判。而我,必须独自前往那诅咒开始的地方,做出决定我,以及可能还有很多无辜者命运的选择。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