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小时后。
一线天峡谷的出口,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临时伤兵营。
罗冠雄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地从峡谷里钻出来,又三三两两地瘫倒在地上。他们丢掉了背包,扔掉了水壶,有些人甚至连步枪都不知道丢在了哪里。泥浆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将他们的军装变成了看不出颜色的破布。
军医们在人群中穿梭,到处是扭伤脚踝和因为脱水而抽搐的士兵。
罗冠雄的嗓子已经喊哑了,他骑在马上,马鞭在空中徒劳地挥舞着,试图将这摊烂泥重新聚拢起来。
“起来!都他娘的给老子起来!整队!整队!”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痛苦的呻吟。
他的几个团长,同样疲惫不堪,有的在帮着收拢武器,有的在统计人数,整个出口处乱成一锅粥。
“师座……我们……我们的人,只出来了一万零三百人,还有近两千人掉队了,装备……装备丢了三成不止……”一名参谋哭丧着脸报告。
罗冠雄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一把抢过参谋的统计表,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就在这时,峡谷的另一头,传来了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那声音不快,但沉稳有力,像一台巨大的机器在运转,每一个节拍都精准无比。
出口处所有二十军的官兵,无论是躺着的还是站着的,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峡谷的阴影中,第一支队伍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建制完整的连队。
士兵们同样疲惫,军装上同样沾满泥污,但他们的队列没有乱。步枪扛在肩上,刺刀朝向同一个方向,背包、水壶,一样不少。
他们没有停顿,在连长的口令下,迅速跑到出口旁的一片空地上,自动散开,原地警戒。
紧接着,第二个连,第三个连……
一个又一个完整的建制单位,如同从模具里倒出来一般,沉默而有序地走出峡谷,迅速在空地上集结。
没有喧哗,没有混乱。
炊事班甚至在队伍的后方,用扁担挑着锅灶,动作利落地开始寻找水源,准备生火。
这根本不是两支刚刚穿越了同一片绝境的部队。
这一边,是溃兵。
那一边,是精锐。
罗泽州最后走出峡谷,他走到自己的队伍前,军官们立刻围了上来,迅速汇报各营情况。半小时不到,上万人的部队,已经完成了集结,除了少数伤员,几乎全员满编。
罗泽州整理了一下军容,大步走向检查站。
雷动正站在桌子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罗冠雄也催马赶了过来,他抢先一步,冲着雷动嘶吼:“雷团长!我们的人先出来的!这一百分,是我们的!”
雷动没有看他,只是拿起了记录板和笔。
“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罗冠雄师,”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空地上,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用时十九小时四十分,抵达峡谷出口一万零三百二十一人。队伍溃散,装备遗失三成,失去再战能力。评语:匹夫之勇,乌合之众。”
罗冠雄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评定结果:不合格!”
“你放屁!”罗冠雄暴怒,手摸向了腰间的枪套,“我们先出来的!你凭什么说不合格!”
雷动终于抬眼看他,眼神平静。
“演习命令,是‘成建制’通过。不是赛跑。”
他转向另一边刚刚完成整队的罗泽州。
罗泽州走到桌前,立正,敬礼!
“报告!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一军罗泽州师,奉命通过一线天,全师应到一万两千人,实到一万一千九百六十三人!建制完整,可随时投入战斗!请指示!”
声音洪亮,掷地有声。
雷动拿起笔,在记录板上写下。
“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一军罗泽州师,用时二十三小时,抵达峡谷出口一万一千九百六十三人。建制完整,士气高昂。”
他抬起头,看向罗泽州,也看向他身后那支钢铁般的方阵。
“评语:动如雷霆,静如山岳,是为强军。”
他放下笔,声音传遍全场。
“评定结果:合格!总分,加一百分!”
“哗——!”
二十一军的方阵中,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如同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士兵们将手中的步枪高高举起,刺刀的森林在阳光下闪烁。
而另一边,二十军的士兵们,则一个个垂下了头,脸上满是羞愧和绝望。
罗冠雄呆立在马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
败了。
败得体无完肤。
他所谓的“勇猛”,在对方的“算计”面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杨森军座的“妙计”,在刘睿那小子的阳谋面前,更是被碾得粉碎。
……
成都,第二十军临时指挥部。
“啪!”
杨森将一份刚刚收到的电报,狠狠地摔在地上。他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狡猾笑容的脸,此刻铁青一片。
“罗冠雄是猪吗!罗泽州是猪吗!我让他摔得‘漂亮’,不是让他去当垫脚石!去给姓唐的抬轿子!”
他暴怒地来回踱步,指挥部里的心腹参谋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军座……刘睿这一招,太毒了。”一名参谋颤声说道,“他根本不是在演习,他是在公开处刑!他把我们的精锐和唐式遵的精锐,放在所有川军将领面前,活生生地比出了一个三六九等!现在……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罗冠雄师,被罗泽州师,玩弄于股掌之间!”
杨森猛地停下脚步,他死死盯着地图,额头青筋暴起。
他明白了。
从他决定“唱白脸”的那一刻起,他就输了。刘睿要的根本不是他配不配合,刘睿要的,就是他现在这个“弄巧成拙、颜面尽失”的结果!
釜底抽薪!
刘睿根本没想过要和他斗心眼,而是直接掀了桌子,用绝对的实力和更高级的规则,把他按在地上摩擦!
“军座!”一名传令官冲了进来,脸色惨白,“总司令部……刘主席的急电!”
杨森身体一震,缓缓接过电报。
电文很短。
【罗冠雄师,骄兵悍将,然不通战法,即刻起,撤销师级番号,全师就地整编,划归新编旅代管,参与后续演习课目之‘示范’。】
代管……示范……
杨森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地。
这哪里是代管!这是吞并!
是当着全川军的面,把他杨森最精锐的一个师,活生生地给缴了械!
他丢了面子,现在,里子也没了。
“刘睿……你好狠……”杨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
重庆,总司令部。
刘湘放下电话,看着电报上的处置结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世哲,这一手,比我当年提着刀去砍人,还快,还狠。”
刘睿将那面代表罗冠雄师的旗子,从沙盘上拔起,插到了新编旅的区域里。
刘睿的声音平静:“父亲,杀人,不一定要用刀。拆散一支军队,也不一定要用枪。规矩,才是最锋利的武器。”
刘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他半生的杀伐之气。他看着沙盘,沙哑地说道:“我当年为了收服一个师,得摆鸿门宴,得送金条,还得准备好几口棺材。你倒好,一场演习,一张电报,就让杨森把他最宝贝的家底,干干净净地吐了出来……还让他连个屁都不敢放。”他摇了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刘睿,“世哲,你这把刀,比我的快,也比我的……干净。”
……
龙泉山,演习观礼台。
这里是演习的终点,也是奖品的陈列地。
罗泽州带着他手下最得力的几个团长,被雷动亲自引到了观礼台前。
当他们看到台上的东西时,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呼吸都停滞了。
十二门崭新的75毫米步兵炮,静静地排列成一个标准的炮兵连阵型。
它们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冰冷而致命的油亮光泽。炮管昂扬,炮架稳固,巨大的防盾,复杂的瞄准镜,每一个铆钉,每一个部件,都透着一股德意志式的精密与杀气。
在它们旁边,是一排排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弹药箱,上面用白漆写着“75mm榴弹”。
孙广才穿着一身油腻的工作服,像炫耀自己孩子一样,站在炮群旁边,脸上满是自豪。
“罗师长!”他看到罗泽州过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川渝厂,幸不辱命!十二门24式75毫米步兵炮,一千二百发炮弹,全套附件工具,都在这了!”
罗泽州和他身后的团长们,眼睛都直了。
他们这些老军伍,一辈子都在为几门老掉牙的破炮争得头破血流。何曾见过如此雄壮的炮兵阵势!
这哪里是炮?
这是师的骨!是军的魂啊!
罗泽州一步步走上前,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冰冷的炮管,手却在半空中不住地颤抖。
他想起了在“一线天”里,自己部队那整齐的队列。
想起了那本被他翻烂的《构想》。
想起了刘睿设下的那个,看似死局,实则生路的考题。
他明白了。
这场“炼狱”,不是为了折磨他们。
是为了筛选出,有资格拥有这些神兵利器的,真正的军队!
罗泽州不再犹豫,他猛地走上前,双手重重地按在了那门主炮冰冷的炮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