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凝在青柳河的芦苇上,工地已经炸开了锅。阿福蹲在竹笼堆旁,手指飞快地穿梭在竹篾间,每编三圈就用细藤扎紧——昨夜他琢磨了半宿,把竹笼的收口改得更尖,这样往坝体上码的时候,能嵌得更稳。旁边的二柱光着膀子,铁锹插进淤泥里,一挖就是半筐,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在晨光里亮得像油。
“福叔,这竹笼再编十只,就能把东边的缺口填完了!”二柱直起身,用袖子抹了把脸,泥浆混着汗水在脸上画出几道黑印。
阿福点点头,手里的竹篾却没停:“编密点,别省料!昨天有只笼底漏了,石头撒了半坝,白扛了一趟。”他说着,指了指笼壁的缝隙,“每寸要编三篾,不然洪水一冲就散——王妃说了,这坝要管十年,不能糊弄。”
不远处的河道里,士兵们正推着木筏运石头。木筏是用五根粗原木捆的,上面堆着半人高的青石,每块都敲成了两尺见方的方块——林玥特意交代,石头太大嵌不进竹笼,太小又填不满缝隙,这个尺寸正好。赵磊站在坝基上,手里拿着根丈杆,每码一层竹笼就量一次:“左边再垫高半尺!要跟右边齐平,不然水流会往矮的地方冲!”
林玥踩着露水走进工地时,正看见两个流民扶着个老汉往医疗点走。老汉的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的冻疮肿得发亮,有的地方已经破了皮,渗着黄水。“张大夫呢?”她快步走过去,指尖碰了碰老汉的小腿,冰凉得像块铁。
“在那边熬药呢!”一个流民指着不远处的土灶,“昨儿就有好几个人冻得走不动,都是泡在水里太久了。”
林玥转身往医疗点跑。张大夫正蹲在灶前,手里拿着个陶勺,往锅里舀着姜汁——锅里是熬化的猪油,泛着清亮的油光。“王妃,您来得正好!”张大夫抬起头,眼里满是焦急,“冻疮的人越来越多,现有的药膏不够用,我正想找您再凑点药材。”
“用生姜和猪油熬,是吧?”林玥蹲下来,拿起块生姜闻了闻——是昨天从流民棚厨房找的,辛辣味足,药效好。她接过陶勺,把姜汁的比例调得更浓:“生姜要切得碎,熬到油里飘黄沫,再滤渣——这样药性才能渗进猪油里,涂在冻疮上能活血。”
她一边说,一边往锅里加了把晒干的艾草——上次寒疫时她试过,艾草能消炎,冻疮破了也能用。旁边的王大娘抱着小石头,正帮着撕布条:“俺把家里的旧棉袄拆了,撕成小布片,涂了药膏能包上,免得蹭到泥。”小石头也没闲着,蹲在灶边,把熬好的药膏往小瓷碗里分,小手捏着碗沿,生怕洒了。
“李大爷,您过来涂药!”林玥端着碗药膏,朝刚才的老汉喊。老汉挪着步过来,卷起裤腿,小腿上的冻疮看得人揪心。林玥用指尖蘸了点药膏,轻轻涂在冻疮上,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了瓷:“先涂薄的,等吸收了再涂一层——别用热水烫,越烫越痒。”
老汉点点头,眼里泛着红:“多谢王妃……俺这辈子没享过这待遇,冻了脚还有人给涂药。”
“往后日子还长,”林玥笑着递过块姜糖,“中午喝碗热汤,发发汗就好了。”
这边的药膏刚熬完,坝体那边突然传来喊声:“竹笼码歪了!往西边斜了!”
林玥和张大夫对视一眼,连忙往坝上跑。只见东边的坝体上,五只竹笼歪成了个斜坡,最底下的一只已经被水流冲得有点变形,石头正从缝隙里往下掉。阿福正蹲在上面,想用木杠把竹笼撬正,可水流太急,木杠一使劲就滑了。
“别撬!”林玥喊着冲过去,从怀里掏出根麻绳,“把麻绳拴在竹笼顶,两边各拉三个人,慢慢拽正——撬会把笼壁撬裂。”她指挥着士兵和流民分两边站,麻绳往竹笼上绕了三圈,“一二三!拉!”
众人一起使劲,麻绳绷得像弓弦。阿福蹲在坝上,用木楔子往竹笼和坝基的缝隙里塞,每塞一根就喊一声:“再拉半寸!”折腾了半柱香,歪掉的竹笼终于归了位,林玥让人往缝隙里填了碎石,又浇了勺石灰浆——石灰遇水会凝固,能把竹笼和坝基粘成一块。
“以后码笼前,先在坝基上画条线!”林玥用炭笔在坝基上画了道横线,“每只笼的底边要跟线齐,差一寸都不行。”
阿福点点头,立刻让人找了根长木杆,每隔三尺就画道线:“俺盯着,保证以后不歪。”
中午的太阳渐渐毒了,林玥让人在坝边搭了个凉棚,里面摆着两桶凉茶水——是用薄荷和甘草熬的,喝着清苦,却能解暑。流民和士兵轮流歇脚,没人舍得多坐,喝碗茶就往工地上跑。二柱端着碗茶,蹲在凉棚下啃饭团,饭团里掺了新磨的玉米粉,嚼着有股甜香。
“柱哥,你说这坝修好了,今年的麦子还能种不?”旁边的小流民怯生生地问,他开春种的半亩麦全被洪水冲了,说起这事就红眼眶。
二柱拍了拍他的肩:“咋不能种?王妃说了,修完坝就挖灌溉渠,以后天旱了也能浇水——到时候咱们种两季,收的粮够吃三年!”
正说着,林玥扛着捆草苗走过来。草苗是她昨天从西坡镇找的,叶子窄窄的,根须却密得像网——北境人叫它“固土草”,往坝坡上种,根能扎进土里三尺,连暴雨都冲不垮。“二柱,你带几个人,把草苗种在坝的西坡!”她把草苗放在地上,示范着挖了个半尺深的坑,“每株隔一尺,坑要挖成斜的,根须朝里,这样能贴着坝体扎。”
二柱立刻跳起来,招呼几个年轻流民扛着草苗往坝坡走。王大娘也跟了过去,手里拿着个小瓢,给刚种好的草苗浇清水:“俺老家种过这草,耐旱得很,种上就活——以后坝坡上绿油油的,看着就踏实。”
下午的太阳越来越烈,坝体上的石灰浆泛着白光,烤得人皮肤发疼。突然,阿福喊了声:“不好!西边的笼缝在渗水!”
林玥跑过去一看,只见竹笼之间的缝隙里,泥水正往外渗,顺着坝坡往下淌——刚才填的碎石没嵌紧,被水流冲开了小缝。“拿糯米灰浆来!”她喊着,转身往工棚跑。
糯米灰浆是她昨天让厨房准备的,糯米熬成糊状,掺三成石灰,比普通泥浆黏十倍。萧天奕正好带着军需官来送粮草,见了这情景,立刻让人扛着灰浆桶过来:“我来堵!你们扶稳我!”
他踩着坝体的竹笼,慢慢挪到渗水的缝隙旁,用木勺把灰浆往缝里填,每填一勺就用木棍捣实:“填厚点,要漫过缝口三寸,不然还会漏。”林玥在下面扶着他的腿,生怕他踩空——坝体离水面有两丈高,掉下去就完了。
折腾了半个时辰,渗水终于止住了。萧天奕爬下来时,裤腿全被灰浆染白了,却笑着说:“这灰浆真管用,比军营里的黏合剂还强。”
林玥递过块布巾:“是你捣得实——刚才要是漏到坝底,又得重新填。”她指着坝体,“今天能把东边的缺口填完,明天开始修西边的坝坡,争取五天内把主体做完。”
夕阳西下时,工地终于歇了工。阿福数了数今天编的竹笼,整整五十只,比昨天多了十五只;二柱带着人种了半坡固土草,绿油油的苗在风里晃;士兵们运完了最后一批石头,木筏泊在岸边,上面还沾着水草。
大家围在凉棚下喝姜茶,王大娘熬的姜茶里加了点蔗糖,甜得很。小石头坐在阿福腿上,手里拿着个新刻的木兔子——是阿福趁歇脚时给刻的,耳朵上还涂了点红漆。
“等坝修好了,俺要在渠边种点玉米。”二柱喝了口茶,眼里闪着光,“俺老家的玉米能长一丈高,收了粮就盖间新屋,娶个媳妇。”
阿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子,有奔头!俺也想盖屋,让小石头能上学——王妃说学堂下个月开课,俺要让他认满一筐字。”
林玥和萧天奕站在坝基上,看着眼前的景象。夕阳把水坝染成了金红色,刚种的固土草在坝坡上泛着浅绿,远处的流民棚里,炊烟已经升了起来,混着饭菜的香气飘过来。
“明天调两百士兵去挖灌溉渠,”萧天奕轻声说,“按你画的图,从坝底引到农田,要挖三丈宽,不然浇不过来。”
林玥点点头,目光落在远处的麦田:“渠边要种上固土草,免得下雨冲垮渠岸。对了,让军需官多送点玉米种,流民们想种,咱们得给他们备着。”
晚风拂过,带着水坝的泥土味和草苗的清香。两人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走在刚修好的坝基上,每一步都踩得很实。远处的凉棚里传来笑声,小石头的嗓门最亮,正喊着要教大家编竹笼;近处的竹笼堆旁,阿福还在检查明天要用的材料,手里的火把晃得坝体上的石灰浆发亮。
林玥忽然想起三天前决堤时的混乱,再看看现在的工地——没人抱怨,没人偷懒,连最胆小的流民都敢往坝上爬。她知道,这水坝不只是堆石头编竹笼,是把北境人的劲拧在了一起,把日子的盼头筑进了土里。
“等渠挖好了,咱们来看看。”林玥说,声音里带着点笑意。
萧天奕点点头,伸手把她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沾着点石灰,在她耳后蹭了道白印。两人都没在意,只是望着远处的炊烟,望着渐暗的天色里,那片正在慢慢变样的土地。
夜色渐深,工地的火把还亮着。阿福带着几个老石匠,在坝体上画明天的标线;二柱和流民们在收拾工具,铁锹擦得发亮;王大娘则在凉棚下煮明天的姜茶,锅里的薄荷香飘得很远。
北境的夜还是冷的,可工地上的人心里都揣着团火——这火是熬冻疮膏的姜汁烧的,是编竹笼的细藤缠的,是种固土草的手刨的,烧得热,缠得紧,刨得深,能把日子焐得暖,把家园筑得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