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林玥第一次以“一品御医”的身份,踏入了那座象征着大燕王朝最高权力的牢笼——皇宫 。
与靖王府那份破败中暗藏生机的萧索不同,皇宫是极致的、令人窒息的华美。脚下,是光洁如镜的汉白玉地砖,清晰地倒映出她穿着紫色一品御医朝服的身影,那影子被宫灯拉长,显得扭曲而又陌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由数十种名贵香料混合而成的熏香,那香气霸道地侵占着你的每一次呼吸,却又无法完全掩盖住那琉璃瓦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权力的腐朽与恐惧 。
引领她的,是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他们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如同两道游荡的鬼影,看似恭敬的姿态下,眼角的余光却带着一种属于“内廷”势力对“外朝”官员根深蒂固的审视与轻蔑 。林玥心中一片冰冷,她知道,从踏入这座宫门的一刻起,她便进入了一个无形的、巨大的圆形监狱。在这里,没有秘密,没有隐私,无数双眼睛正从看不见的角落里,死死地盯着她这位搅动了满城风雨的“传奇人物”。皇帝赐予她的所谓“自由出入宫禁”的金牌,不是恩宠,而是将她置于最严密监视之下的一道无形枷锁 。
她的思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行走间已将途经的宫殿布局、禁军换防的规律、以及至少三条可供紧急撤离的路线,都牢牢地刻印在了脑海里 。
太医院,到了。
一股陈旧的、混杂着药草与书卷霉变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是大燕王朝医学的最高殿堂,却也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处处都透着一股因循守旧的、停滞不前的暮气。
权威的挑战
林玥的到来,如同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入了这潭沉寂了数十年的死水。
“下官等,参见林大人。”
数十名身穿各色官服的太医纷纷起身行礼,口称“大人”,姿态谦卑。然而,在那一张张堆满了笑容的脸背后,林玥能清晰地感觉到,是属于“士”阶层根深蒂固的傲慢,以及对她这个“野路子”出身的、女流之辈的嫉妒与敌意 。
一个身形微胖、留着山羊胡的老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便是太医院的副院判李显,也是之前被当众废黜的王守仁最得意的门生,静贵妃在太医院最忠诚的一条狗 。
“林大人,”李显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并未挑战她的权威,反而捧上了一卷泛黄的古籍,“您医术通神,连‘活死人’都能救活,实乃我等之楷模。下官这里有一卷前朝孤本,上面记载了一则‘七窍玲珑心’的奇症,言其‘气血逆行,阴阳倒转,药石罔效’。我等愚钝,参详数年也无所得,今日,还请林大人您,不吝赐教。”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他料定林玥不懂这些基于玄奥的“气”与“阴阳”理论的古方,只要她稍有迟疑,便可坐实她“妖言惑众、沽名钓誉”的罪名。
林玥接过那卷古籍,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她只扫了一眼,那双清澈的眼眸中,便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气血逆行,阴阳倒转?”她的脑中,早已将这些模糊的、形而上学的概念,自动转换成了清晰的现代医学术语。“这不过是严重的心律不齐,伴有自体免疫系统紊乱,导致的多器官功能衰竭罢了。”
她这番内心独白,是对一个知识体系的降维打击。在她看来,这些被奉为圭臬的古籍,充满了逻辑上的谬误与认知的局限。这并非简单的医术高下之争,而是一场跨越了千年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知识体系之间的战争。李显等人所代表的,是建立在故纸堆和权威崇拜之上的封闭体系;而她所代表的,则是建立在实证和逻辑之上的科学 。当她用后者去审视前者时,那些所谓的“疑难杂症”,便如同孩童的涂鸦般,漏洞百出。
“此症,病根不在心,而在肝。”林玥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太医院,“书中只言疏通心脉,却不知肝主疏泄,调畅气机。本末倒置,自然药石罔效。只需以柴胡、白芍疏肝理气,再辅以丹参、三七活血化瘀,三剂之内,必见奇效。”
她顿了顿,将那卷古籍轻轻放回桌上,目光扫过李显那张早已涨成了猪肝色的脸,淡淡地说道:“此等浅显的道理,竟能困扰诸位太医数年之久。看来,太医院的医术,也不过尔尔。”
这番话,如同一记响亮的、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在场所有太医的脸上!
他们惊骇地看着林玥,如同在看一个怪物。她不仅解开了这道“死题”,更是用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指出了这道题本身……就是错的!
这已经不是在挑战他们的医术了,这是在……颠覆他们赖以生存的、整个知识体系的根基!
胆大包天的豪赌
整个太医院,陷入了一片死寂。李显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张原本倨傲的脸,此刻只剩下屈辱与骇然。
林玥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她知道,立威,只是第一步。她必须趁着这股“东风”,立刻将自己的计划,推向下一个阶段。
她缓缓起身,环视众人,声音清越,掷地有声:“诸位,本官既蒙陛下厚爱,忝为一品御医,统管宫中诊疗事宜。那么,为皇家分忧,为圣上尽孝,便是我辈之首责。”
她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魂飞魄散的话。
“太后娘娘凤体安康,乃我大燕之福。本官身为新任御医,理应前去慈宁宫,为太后娘娘请安问脉,以表孝心。此事,便有劳李院判,代为通传了。”
“轰——!”
所有太医的脑中,都仿佛有惊雷炸响!
去慈宁宫?给太后请脉?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般的眼神看着她。谁不知道,太后自先帝驾崩,便在慈宁宫潜心礼佛,二十余年,早已不问世事,更是厌烦任何外人打扰 。别说是他们这些御医,便是皇帝,一月也只能去请安一次。这个林玥,她以为她是谁?竟敢去触碰宫里最大的禁忌!
“林……林大人!”一个年长的太医颤抖着声音劝道,“此事……万万不可啊!太后娘娘她……她最忌讳旁人提及病痛,您此去,怕是……怕是会触怒凤驾,招来杀身之祸啊!”
这番话,也从侧面印证了太后在宫中那超然的、令人敬畏的地位。她虽不问政事,却依旧是这座皇城里,无人敢忤逆的“定海神针” 。
林玥要赌的,就是这份超然的地位背后,那颗不甘寂寞的心。她将自己的请求,包裹在“孝道”这件无人能指摘的外衣之下 。她这是在用一种最直接,也最冒险的方式,向那位深宫中的“棋手”,递上自己的投名状。
凤驾传召
李显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他正愁找不到机会整治她,她自己倒把脖子伸了过来!
“好!好!”他连声应道,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林大人有此孝心,实乃我等之楷模!下官这就去!这就去为您通传!”
他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太医院,生怕林玥会反悔。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对于太医院的众人而言,是一种漫长的煎熬。他们都在等待着,等待着从慈宁宫传来那个女人被乱棍打出的消息。李显更是早已准备好了奚落的说辞,只等着看她如何收场。
唯有林玥,气定神闲。她竟真的就坐在主位之上,旁若无人地,翻阅起了太医院的医案。那份从容,那份镇定,让所有等着看她笑话的人,都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心慌。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的请求已经石沉大海,她即将成为整个皇宫最大的笑柄时,太医院那扇沉重的大门,却“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了。
整个太医院,瞬间鸦雀无声。
只见一名身穿深褐色宫装、头发花白、神情肃穆的老嬷嬷,手持一柄拂尘,在两名小太监的簇拥下,缓缓地,走了进来。
所有太医都认得她,那是太后身边最得宠的、也是整个后宫资历最老的桂嬷嬷!
桂嬷嬷没有理会任何人,那双浑浊却又异常锐利的眼睛,径直穿过人群,落在了那个缓缓起身的、青衣女子的身上。
她上下打量了林玥一番,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看穿。
良久,她缓缓开口,那沙哑而又威严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太医院,也震慑了所有人的心神。
“太后娘娘有旨,”
“传,一品御医林玥,慈宁宫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