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第一缕天光穿透雕花窗棂的缝隙,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尘埃浮动的亮斑。
林玥在一阵阵如同骨架散开般的酸软无力中醒来 。
她缓缓睁开眼,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体深处传来的、如同被彻底掏空般的虚弱。昨夜那碗加了甘草的解毒汤已经起效,洋金花的毒性被暂时压制住了,但身体的根本亏空却不是一碗汤药能立刻补回的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率依旧偏快,四肢末梢还残留着轻微的麻木感,这是神经系统仍在从毒素侵袭中缓慢恢复的迹象。
原主本就长期营养不良,又经历了失血、中毒的双重打击,这具身体此刻就像一栋被白蚁蛀空了的华美楼阁,外表尚可,内里却脆弱不堪,稍有风吹草动便可能彻底崩塌 。
她撑着冰凉的床沿坐起身,环顾这间所谓的“新房”。
喜庆的红烛早已燃尽,冷硬的烛泪凝固在古旧的烛台上,像一滴滴干涸的血泪,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诡谲与惊心。房间里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除了那张大得有些夸张的婚床,便只有一张斑驳的八仙桌和几把椅子,连个像样的梳妆台都没有。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那碗汤药浓重的苦涩气息,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旧屋的霉味。
萧天奕并不在房内。
林玥并不意外。对那个内心早已被寒冰封锁的男人而言,昨夜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关乎生死的交易,自然不会有普通新婚夫妻的温情。但她也清楚,这份交易是她目前唯一的护身符,脆弱而不堪一击。她必须尽快展现出自己的价值,治好他的腿,才能在这座危机四伏、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府里,真正地站稳脚跟。
她正准备下床,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走进来的是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嬷嬷,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青布衣裳,头发用一根银簪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微微下撇的嘴角和自上而下审视的眼神,却透着一股根深蒂固的傲慢和轻视 。
“王妃醒了?”那嬷嬷的声音不咸不淡,连最基本的福身行礼都省了,径直走到桌边,将一个托盘重重地放下,发出“砰”的一声,震得托盘里的碗碟都跳了一下。“老奴张氏,是这王府的管事嬷嬷。王爷吩咐了,从今日起,王妃的饮食起居,由老奴负责。”
她嘴上说着“负责”,那姿态却像是在宣告主权,仿佛她才是这内院真正的主人,而林玥,不过是个需要她“看管”的物件。
林玥的目光落在托盘上。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清汤寡水,米粒屈指可数;一碟颜色发黄、蔫巴巴的咸菜;还有一个已经冷掉的、硬邦邦的、边缘甚至有些发霉的馒头。
这便是靖王妃的早膳?
林玥心中冷笑。看来,下马威这么快就来了。这靖王府,果然是个龙潭虎穴,不仅有来自外部的敌人,内部也早已被渗透得像个筛子。这个张嬷嬷,十有八九是宫里那位静贵妃安插进来的眼线,是来试探她的深浅,更是来羞辱她的 。
“张嬷嬷,”林玥开口了,她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我记得,王爷昨夜给了我一块令牌。”
张嬷嬷的眼皮跳了一下,嘴角撇得更厉害了,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王妃说的是麒麟令吧。王爷的意思,是让王妃在治病救人时行个方便,可不是让王妃拿来插手王府内务的。这王府的规矩,一向如此,王妃初来乍到,还是少管闲事,多歇着的好。毕竟,这府里的水,深着呢。”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林玥的“本分”,又暗含威胁,暗示她不要痴心妄想,拿根鸡毛当令箭。这是典型的“彻底的低估”,是“打脸”情节最完美的开端 。
“哦?是吗?”林玥掀开被子,缓缓走下床。她身上还穿着那身繁复的嫁衣,衬得她本就瘦弱的身形更加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然而,当她走到张嬷嬷面前时,那双清冷的眸子却迸发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让张嬷嬷心中没来由地一突。这个女人的眼神,和情报里那个懦弱无能的林家嫡女,判若两人!
“王爷的原话是,‘王妃持此令牌,如本王亲临。王府上下,但凡她有任何差遣,不得有误。违令者,杀无赦。’”她一字一顿地复述着,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针,扎在张嬷嬷的心上,“嬷嬷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还是觉得,我这个王妃连同王爷的命令,都可以随意糊弄?”
张嬷嬷的脸色瞬间变了。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竟有如此气势,连王爷的原话都记得一字不差。
“老奴……老奴不敢!”她嘴上说着不敢,腰杆却依旧挺得笔直。她在这王府作威作福惯了,背后又有贵妃娘娘撑腰,料定一个无权无势的侍郎之女不敢把她怎么样。
“你敢。”林玥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不仅敢,还做得很好。用这等猪食来羞辱我,是想告诉我,就算我顶着王妃的名头,在这府里也依旧是个任人拿捏的货色,对吗?”
这番直白犀利的话,让张嬷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王妃言重了!王府如今不比往日,用度紧张,只能……一切从简。”她还在嘴硬,拿出了早已想好的借口。
“从简?”林玥忽然笑了,那笑容却不达眼底,看得张嬷嬷心里一阵发毛。
林玥没有像她预想中那样暴怒,反而慢条斯理地走到桌边,端起了那碗清可见底的米粥。她看了一眼,随即平静地将碗递到张嬷嬷面前。
“既然王府如此艰难,王妃与王爷自当同甘共苦。”林玥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这碗粥,便请嬷嬷代我送去给王爷吧。就说这是新王妃的一片心意,万望王爷体恤王府不易,莫要嫌弃。”
这便是“惊人的展示”——林玥没有动用暴力,而是用了一种更高明的、无法破解的阳谋 。
张嬷嬷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她惊恐地看着眼前那碗连猪食都不如的米粥,又看了看林玥那双带着冰冷笑意的眼睛,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把这碗粥送去给王爷?那个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这不是让她去送死吗!
“不……不!王妃饶命!老奴不敢!老奴该死!”张嬷嬷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再无半分刚才的嚣张气焰。她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小看了眼前这个女人。她不是绵羊,她是一头披着羊皮的、会吃人的狼!
“现在知道不敢了?”林玥将那碗粥重重地放回桌上,声音陡然转冷,“晚了。追云!”
她扬声唤道。
门外人影一闪,一身黑衣的追云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单膝跪地:“王妃有何吩咐?”
他早已在门外听清了一切,此刻看向林玥的眼神,充满了敬畏。这位王妃的手段,比刀子更锋利。
林玥看都未看地上瘫软如泥的张嬷嬷一眼,径直对追云说道:“传我的命令。即刻起,免去张氏管事嬷嬷一职,杖责二十,扔出王府。告诉外面的人,靖王府不养吃里扒外、阳奉违阴的狗奴才!”
“你敢!”张嬷嬷终于反应过来,尖叫起来,“我是宫里贵妃娘娘派来的人,你不能……”
她的话还没说完,追云已经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到她面前,像拎小鸡一样拎起她的后领。
“王妃,二十杖后,是直接扔出去,还是……”追云请示道,他的眼神冰冷,显然对这个仗着宫里有靠山就嚣张跋扈的老奴才也早已心怀不满。
“不必了。”林玥淡淡地说道,“让她给静贵妃带句话。就说她的‘好意’,我心领了。她送来的东西,不管是毒药还是奴才,我都会一一‘笑纳’,然后,加倍奉还。”
说完,她不再理会张嬷嬷杀猪般的嚎叫和咒骂,任由追云将她拖了出去。
很快,庭院里便响起了木杖击打皮肉的闷响和凄厉的惨叫声。
整个靖王府的下人,都从这惨叫声中,听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这位新来的王妃,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这便是“逆转与后果”,林玥不仅赢得了权力,更让对手遭受了实际的损失 。
处理完张嬷嬷,林玥感觉身体的力气也被抽空了大半。她扶着桌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立威,是她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的第一步 。她必须让所有人知道,她不再是那个可以任人欺凌的林家嫡女。
这时,一个穿着灰衣的小丫鬟端着一个托盘,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托盘上,是热气腾腾的鸡丝粥,还有几样精致的点心。
“王……王妃,请用膳。”小丫鬟的声音细若蚊蚋,头都不敢抬。
林玥看了她一眼,认出她是昨夜送药材来的丫鬟之一。她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开始小口地喝粥。温热的米粥滑入腹中,驱散了些许寒意,也让她恢复了一些力气。
用完早膳,她对那小丫鬟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叫半夏。”
“半夏?”林玥的眉梢微挑,这倒是个药材名。“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伺候吧。”
半夏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扑通”一声跪下:“谢王妃!奴婢一定尽心伺候王妃!”
收服了一个可用之人,林玥的心情好了几分。她取来纸笔,开始写下自己需要的东西。
她的字迹清秀而有力,与原主那软弱无力的笔迹截然不同。她写的单子很长,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调理她自己身体的温补药材,如人参、当归、黄芪等 。另一部分,则是为萧天奕解毒所需的第一批材料。
“玄冰煞”阴寒霸道,解毒不能一蹴而就,必须循序渐进。第一步,便是要先将他体内被药物催发出的虚火压下去,同时护住他的心脉,这个过程叫做“清源固本”。她开出的药方里,有清热泻火的黄连、黄芩,有滋阴降火的生地、玄参,更有一味极其关键的辅药——金银花 。
除了药材,她还列出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东西:一套大小不一的银针、数个琉璃烧杯、细颈瓶、酒精灯,甚至还有一整套用于蒸馏和提纯的设备。这些东西,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简直闻所未闻 。
写好单子,她交给追云,并提出了自己的第二个要求:“我需要一处独立的院落,要安静,向阳,带耳房和独立的厨房。从今天起,那里就是我的药房,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入。”
追云接过单子,看着上面那些古怪的名词,虽然心中困惑,却不敢多问,恭敬地应下:“是。王府东侧的‘听风苑’最为清静,属下这就命人去清扫。”
“很好。”林玥点了点头,“药材和器具,越快备齐越好。王爷的身体,等不起了。”
追云的办事效率很高。
一个时辰后,听风苑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然院落依旧显得有些陈旧,但胜在宽敞明亮,阳光充足。林玥需要的各种药材和奇形怪状的器具,也陆续被送了进来。
林玥让半夏将药材分门别类地放好,自己则开始检查那些定制的琉璃器皿。这些东西虽然远不如现代实验室的设备精密,但勉强也能用来进行一些简单的提纯和萃取。
她正忙碌着,轮椅滚动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萧天奕由追云推着,缓缓驶入院中。他换下了一身玄衣,穿了件月白色的锦袍,少了几分煞气,多了几分清贵。他的目光扫过院中那些被分门别类摆放的药材和古怪的器皿,最终落在了林玥身上。
她已经换下了那身厚重的嫁衣,穿了一件淡青色的素雅长裙。或许是因为喝了热粥,她的脸色比清晨时红润了一些。此刻,她正拿着一根细长的银针,在酒精灯的火焰上仔细地灼烧消毒,神情专注而认真。阳光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竟有一种别样的宁静之美。
“你准备做什么?”萧天奕开口问道,打破了院中的寂静。
林玥头也不抬,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为你解毒的第一步,针灸。我要用银针,先封住你几处大穴,减缓毒素的蔓延,同时刺激你那些几近坏死的经络。”
“针灸?”萧天奕的眉头皱了起来,“宫里的御医也为本王试过,毫无用处。”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林玥将消好毒的银针放在干净的白布上,抬眸看向他,眼神中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他们的针,只能刺入皮肉。而我的针,能探到你的病根。”
她站起身,走到萧天奕面前,手中捏着一根三寸长的银针,针尖在阳光下闪着森然的寒光。
“王爷,请把裤管卷起来。”
又是这句话。
但这一次,萧天奕没有再犹豫。他示意追云照做。
那条瘦削苍白、布满诡异紫纹的小腿再次暴露出来。林玥蹲下身,仔细审视着,然后伸出手指,在他膝盖下方几处穴位上反复按压、确认。
她的动作专业而迅速,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可能会有些痛,你忍着点。”她轻声提醒了一句。
话音未落,她捏着银针的手腕猛地一抖,那根细长的银针便精准地刺入了他膝下的“足三里”穴。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
萧天奕只感觉一股极其细微的、带着一丝凉意的酸麻感,从针刺处传来,然后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这感觉虽然微弱,却让他浑身一震,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他的这条腿,早已像一块没有生命的朽木,无论御医们是用针刺、用火烤,还是用药熏,都再也没有过任何知觉!
而现在,这个女人,仅仅用一根银针,就让他重新感觉到了它的存在!
林玥并没有停下。她的手指翻飞,第二针、第三针……一根根银针带着破风之声,精准地刺入了他腿上的梁丘、血海、阳陵泉等各大穴位。她的手法极为奇特,时而捻转,时而提插,每一针下去,萧天奕都能感觉到一股股不同的气感,或酸、或麻、或胀,在他那条死寂的经脉中横冲直撞。
这些感觉,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或许并不好受,但对于萧天奕而言,却不啻于天籁之音!
痛楚,意味着知觉。知觉,意味着希望!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双手死死地抓住轮椅的扶手,目光灼灼地盯着林玥。这个女人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让他完全看不透,却又被她深深地吸引。
最后一针,林玥刺向了他脚底的“涌泉”穴。
就在针尖刺入皮肤的一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如同电流般的剧烈麻意,猛地从他的脚心窜起,沿着小腿的经脉一路向上,势如破竹!
“呃!”
萧天奕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那股麻意最终汇聚在他的膝盖处,与盘踞在那里的寒毒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他只觉得自己的膝盖里,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同时攒刺,又仿佛有两股军队在他早已坏死的战场上疯狂厮杀。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王爷!”追云大惊失色,立刻就要上前。
“别动他!”林玥厉声喝止,“这是气血冲击病灶的正常反应。他必须靠自己的意志撑过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指,在他的大腿根部几处穴位上迅速按压,引导着那股暴走的“气”。
萧天奕死死咬着牙,嘴唇都被他咬出了血。他能感觉到,林玥的按压,像是在为那股狂暴的力量指引方向,让它们不再胡乱冲撞,而是汇聚成一股,对盘踞在经脉中的寒毒,发起了最猛烈的总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终于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冰雪初融般的舒畅感。
萧天奕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已被冷汗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腿。
只见那十几根银针的尾部,正微微地颤动着,而每一根银针的针尖处,都渗出了一滴滴暗紫色的、散发着腥臭味的血珠。
那是被逼出体外的……毒血!
他抬起头,看向同样香汗淋漓、脸色苍白的林玥,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了名为“震撼”的情绪。
这个女人,她真的……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