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这座位于皇城西北角的宫殿,与其说是一座居所,不如说是一座活着的陵墓 。
它远离了前朝的喧嚣与后宫的纷扰,独自沉浸在一种永恒的、近乎凝固的寂静之中。高大的宫墙隔绝了尘世的一切,连阳光照进来,都仿佛被那厚重的琉璃瓦过滤掉了温度,只剩下清冷的光影。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化不开的檀香味,那香味庄严肃穆,却也带着一丝腐朽的气息,仿佛要将人的七情六欲都一并净化、掩埋 。
当林玥跟在那位神情肃穆的桂嬷嬷身后,踏入这座传说中的禁地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隐藏在暗处的、审视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蛛网,从四面八方将她笼罩。这里的守卫,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森严 。
她被直接引至正殿。殿内陈设极其简单,除了巨大的佛龛和蒲团,便再无他物。一个身穿酱褐色僧袍、满头银发、背对着她们的身影,正跪在佛前,手中捻着一串乌木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她便是这大燕王朝最尊贵的女人,当今太后 。
林玥依着规矩,跪下行礼,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殿内,只有太后那平稳而又单调的诵经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这是一种无声的考验,一种来自权力顶端的、磨人心志的下马威。
不知过了多久,诵经声终于停了下来。
“你就是那个在金殿之上,把人脑袋打开,又给缝回去的丫头?”
太后的声音,苍老而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她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林玥 。
“回太后,是民女。”林玥恭敬地答道。
“抬起头来。”
林玥缓缓抬头,这才看清了桂嬷嬷为太后递上的茶盏中,映出的那张脸。那是一张布满了岁月沟壑的脸,皮肤松弛,眼袋深重,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仿佛能看穿人心最深处的秘密 。
“你可知,哀家为何要见你?”太后终于缓缓地转过身,用那双锐利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民女不知。”
“因为你很像一个人。”太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一个……很多年前,也像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敢在哀家面前,拿性命做赌注的女人。”
林玥的心,猛地一跳。
“只可惜,”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她的下场,不太好。”
这,是警告。
“太后教诲,民女谨记。”林玥垂下眼帘,掩去了眸中的锋芒,“民女今日前来,只为尽孝心,为太后请脉,不敢有半分僭越。”
“请脉?”太后闻言,竟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讥讽,“哀家这身子骨,连太医院那群废物都看不出个所以然,你一个黄毛丫头,又能看出什么花来?”
“看不看得出,总要试过才知道。”林玥不卑不亢地说道,“医者之道,存乎一心。有时,病在身,根,却在心。”
这句话,如同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了太后那看似波澜不惊的心湖。
太后的笑容,缓缓地收敛了。她深深地看了林玥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看穿。
良久,她缓缓地,向身边的桂嬷嬷,伸出了自己那只枯瘦得如同鸡爪般的手。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哀家,便让你试试。”
枯荣之脉
林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上前一步,跪在太后身前,伸出三根手指,轻轻地,搭在了那截枯瘦的手腕之上 。
入手处,是一片冰凉。皮肤之下,血管干瘪,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弹性。
林玥闭上眼,将所有的心神,都沉入了指下的那微弱搏动之中。
殿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桂嬷嬷站在一旁,神情肃穆,但那双半眯着的眼睛里,却透着一丝紧张。
片刻之后,林玥睁开了眼睛,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脉象沉、细、涩、弱,如风中残烛,水中浮萍。这是典型的气血两亏、心脾两虚之兆。从脉象上看,太后的身体,早已被岁月掏空,油尽灯枯,确实是……天命将近之相 。
但,不对。
林玥的脑中,警铃大作。一个真正油尽灯枯之人,她的眼神,绝不会像太后这般,依旧锐利如鹰!一个真正心脾两虚之人,她的声音,也绝不会像太后这般,依旧中气暗藏!这其中,必有古怪!
“如何?”太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可是看出了,哀家何时该去见先帝了?”
“太后凤体康健,福泽绵长。”林玥缓缓收回手,答非所问。
“哼,连你,也学会了说这些虚与委蛇的场面话。”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
“民女不敢欺瞒太后。”林玥抬起头,迎着太后审视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太后的脉象,确实是油尽灯枯之相。但,这并非天命,而是……人为。”
“你说什么?!”
这一次,惊呼出声的,是桂嬷嬷。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之色。
太后的身体,也猛地一僵。她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林玥的身上,迸发出骇人的寒光。
“你把话说清楚。”
“太后每日所闻的檀香,所饮的参茶,甚至所抄的佛经,看似都是静心养神之物。”林玥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但若是将这三样东西,常年累月地放在一起,便会产生一种……无药可解的慢性剧毒。”
“此毒,名为‘枯荣散’。”
“它不会立刻要人的性命,但它会像最贪婪的蛀虫,一点一点地,蚕食掉人体的生机与气血,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身体迅速衰败,最终,‘自然而然’地,油尽灯枯而亡。”
这番话,如同一道道晴天霹雳,劈得桂嬷嬷脸色惨白,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而太后,在听完之后,非但没有震惊,反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其复杂的神情,有悲哀,有愤怒,更多的,却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
“你,是如何看出来的?”良久,她才重新睁开眼,沙哑地问道。
“因为民女的师父,曾在一本古籍上,见过关于此毒的记载。”林玥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不慌不忙地抛了出来,“此毒,无色无味,手法之精妙,下毒之人心思之缜密,实乃民女平生仅见。”
“呵……”太后闻言,竟是发出了一声凄凉的惨笑,“心思缜密?他当然心思缜密。毕竟,是哀家亲手养大的……好孩儿啊。”
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的无奈与悲凉。
林玥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能对太后,用上如此阴狠毒辣、又耗时漫长的手段的人,除了当今皇帝,还能有谁?
原来,这看似平静的慈宁宫内,竟隐藏着如此骇人听闻的……母子相残的秘密!
深宫同盟
“你,可能解?”太后看着她,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名为“希望”的火焰。
“能。”林玥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但,需要时间,更需要……太后的绝对信任与配合。”
“好。”太后看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从今日起,你便留在慈宁宫。哀家这把老骨头,就交给你了。”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寒光。
“只要你能让哀家,多活几年。哀家,便保你靖王府,百年无忧。”
这是一个承诺。一个来自大燕王朝最尊贵的女人的、足以改变整个朝堂格局的承诺 。太后在朝中的影响力,即便在她退隐后,依然不容小觑 。
林玥知道,她赌对了。她不仅找到了一个最强大的庇护,更找到了一个足以对抗皇帝的、最坚实的盟友。
她缓缓地,对着太后,磕了一个头。
“民女,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