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顺着萧天奕的额角滑落,滴在他紧握着轮椅扶手的指节上。那股撕心裂肺的剧痛正在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仿佛枯木逢春般的舒畅感,混合着神经末梢被重新唤醒的、奇异的酥麻。
他低头看着自己腿上那些微微颤动的银针,以及针尖下渗出的、散发着腥臭的暗紫色毒血,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
希望。
这个几乎已经被他从生命中剔除的词语,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在他冰封的心湖中,炸开一道道滚烫的裂痕 。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林玥。
眼前的女子,脸色比他还苍白,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显然方才那番施针耗费了她巨大的心神。她正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银针一根根取下,放入盛有烈酒的瓷盘中消毒,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她的身体看起来那般单薄,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但那双握着银针的手,却稳如磐石 。
这一刻,萧天奕的心中,涌起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那不仅仅是震撼,更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情绪会为一个女人所牵动,尤其是在他早已心如死灰之后。
“感觉如何?”林玥将最后一根银针放入盘中,抬眸问道。她的声音有些虚弱,但眼神依旧清亮 。
“很好。”萧天奕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本王……感觉到了。”
他感觉到了腿部经脉中,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热流,正在缓缓地、艰难地流动着。那是气血复苏的迹象!这感觉,比他赢得任何一场战役都更让他欣喜若狂 。
“这只是第一步。”林玥并没有被这初步的成功冲昏头脑。她走到一旁的盆架,用清水洗了手,语气恢复了专业而冷静的腔调,“针灸的作用,是‘疏通’。它能暂时打通你被寒毒堵塞的经脉,为后续治疗创造条件。但要根除‘玄冰煞’,必须内外兼修,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她走到那张摆满了各种药材和古怪器皿的桌前,拿起一株通体赤红、形如龙须的草药。
“这是‘龙血藤’,性温,有活血通络之效。接下来,我要为你配制第一副内服的汤药。它的作用是‘净化’,将你血液中沉积的毒素,一点点剥离出来,通过身体代谢排出体外。”她解释道,“这个过程会很慢,而且,药方会很……特别。”
萧天奕看着她拿起一个透明的琉璃瓶,将几味药材投入其中,然后又倒入了某种清澈的液体,放在酒精灯上缓缓加热。这种制药的手法,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个女人身上的谜团,比他所中的奇毒还要深不可测。
“你尽管放手去做。”他沉声道,语气中是前所未有的信任,“需要什么,直接吩咐追云。本王只要结果。”
林玥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才算真正赢得了这个男人初步的信任。他们的同盟,终于从一纸脆弱的口头协议,变成了一种可以交付性命的默契 。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林玥专心致志地进行药物提纯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听风苑的宁静。
一名王府侍卫快步走进院中,神色慌张地单膝跪地:“启禀王爷,宫里来人了!是李公公带着圣旨来的!”
李公公?
萧天奕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李公公是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内侍总管,更是静贵妃的人。他此时带着圣旨前来,绝无好事!
果然,侍卫的下一句话证实了他的猜想。
“李公公说……陛下听闻王爷新婚,又听闻王妃精通医术,龙心大悦,特派了太医院院使王太医,前来协助王妃,一同为王爷诊治!”
这话一出,空气瞬间凝固了。
追云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协助?这分明是来夺权和监视的!王太医王守仁是太医院之首,医术高明,更是出了名的古板固执,最是看不起民间医术,视一切非古法传承的疗法为“歪门邪道”。让他来“协助”,一旦发现王妃的治疗方法有任何“离经叛道”之处,一个“妖言惑众、戕害皇子”的罪名就能立刻扣下来!
好一招釜底抽薪!
静贵妃这是算准了他们不敢抗旨,派了一个最权威、也最难缠的人物,来断绝他们的后路!
萧天奕的眼中迸发出凛冽的杀意,周身的气压瞬间降至冰点。他放在扶手上的手,青筋暴起。
“让他们进来。”
他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很快,一个身穿锦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领着一个须发皆白、身穿四品太医院官服、背着药箱的老者,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趾高气扬地走进了听风苑。
“老奴参见靖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李公公捏着嗓子行了个礼,那双三角眼里闪烁着精明而又轻蔑的光。他的目光在萧天奕的腿上扫过,随即又落在了林玥身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位,想必就是新王妃了吧?真是好大的福气,竟能引得龙心如此挂念。”
他身后的王太医王守仁,则只是象征性地拱了拱手,神情倨傲。他的目光落在院中那些奇形怪状的琉璃器皿上时,眼中更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鄙夷之色,仿佛那些代表着更高文明的科学仪器,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巫蛊之物 。
“王太医,”萧天奕没有理会李公公,目光如刀般射向那老者,“本王这里,似乎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王守仁抚了抚自己的山羊胡,慢条斯理地说道:“王爷此言差矣。您的身体,关乎我大燕的国本。老夫奉皇上之命前来,是为王爷的千金之躯负责,也是为我大燕的江山社稷负责。倒是听闻王妃正用一些……闻所未闻的法子为王爷诊治,老夫身为太医院院使,可不能坐视不管,任由某些江湖骗术,危害王爷的安危。”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字字句句都站在道德和规矩的制高点上,直接将林玥定义为了“江湖骗子”,这是典型的“彻底的低估”,旨在从一开始就剥夺林玥的话语权 。
“王守仁,你放肆!”追云怒喝道 。
“不得无礼。”林玥却在此时淡淡地开口了 。
她放下手中的器皿,缓缓走到众人面前。她的神情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场一触即发的冲突,与她毫无关系。
她对着王太医微微福身,不卑不亢地说道:“王太医说笑了。医者之道,存乎一心,在于疗效,而不在于法子是否‘闻所未闻’。太医既然是奉旨前来,想必医术定然是冠绝天下。不如,就请太医先为王爷诊断一番,看看王爷今日的脉象,与往日有何不同?”
她这是直接把皮球踢了回去。
王太医冷哼一声,他自然不信一个黄毛丫头能有什么真本事。他上前一步,装模作样地为萧天奕搭上了脉 。
片刻之后,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咦?”
他发出一声轻咦,眼中闪过一丝困惑。靖王的脉象,他三年来诊断了不下百次,每一次都是沉细欲绝,死气沉沉。可今日这脉象,虽然依旧虚弱,却仿佛于极寒的死灰之中,迸出了一丝微弱的火星,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生机 。
这……怎么可能?
“如何?”林玥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
王太医的老脸有些挂不住,他收回手,强自镇定地说道:“不过是回光返照之象罢了!定是你用了什么虎狼之药,强行催发了王爷的元气,此乃饮鸩止渴之法,后患无穷!”
他直接给林玥的治疗定了性,将功劳扭曲为罪过。
“哦?”林玥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既然王太医认定我的法子是饮鸩止渴,那想必太医一定有更高明的解毒良方了?”
“那是自然!”王太医傲然道,“老夫行医四十年,救人无数。对王爷的病症,早已了然于胸。只需以老夫的独门金针之术,辅以温补固元之汤,三月之内,必能让王爷气色好转!”
他说得信誓旦旦,却绝口不提“站起来”三个字。因为他心里清楚,萧天奕的腿,根本无药可救 。
“原来王太医的‘高明’之处,就是让王爷在这轮椅上,‘气色好转’地坐一辈子吗?”林玥的声音陡然转冷,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的虚伪 。
“你!”王太医被噎得满脸通红,指着林玥怒道,“你这妖女,巧言令色!老夫不与你做口舌之争!王爷的身体,必须交由老夫全权负责!”
“恐怕不行。”
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是萧天奕。
他冷冷地看着王太医,眼中是化不开的寒冰:“本王的命,还轮不到你来负责。本王信她。”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王太医和李公公的脸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靖王竟会为了这个刚过门的王妃,公然违抗圣意,顶撞太医院院使!
王太医的脸色涨成了猪肝色,气得浑身发抖:“王爷!您……您这是要抗旨吗?您可要想清楚,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与陛下作对的后果!”
“本王想得很清楚。”萧天奕的目光缓缓转向林玥,那眼神中,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全然的维护,“本王的王妃,不是妖女,更不是骗子。她的医术,本王亲身体验过,胜过你们太医院那群庸医百倍!”
这番话,无异于当众宣战!
林玥的心,微微一动。她看着身前这个坐在轮椅上,却依旧能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们的联盟,似乎在这一刻,超越了单纯的利益交换 。
“好,好,好!”王太医怒极反笑,“既然王爷和王妃对自己的医术如此自信。老夫今日,便与你赌上一局!”
他终于被逼到了墙角,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我们便在这王府之中,寻一个疑难杂症的病人,你我二人,同时诊治,各自开方。三日之后,看谁的疗效更佳!”王太医的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若你输了,便要承认自己是妖言惑众的骗子,自请废黜王妃之位,入大理寺听候发落!你,可敢应战?”
这是要将林玥往死里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玥身上。
只见她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微微一笑,那笑容自信而又从容。
“赌局,我接了。”她缓缓开口,声音清越,传遍了整个院落,“不过,我的赌注,可没这么简单。”
她迎着王太医错愕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我输了,任凭处置。但若王太医你输了,我要你,当着王府所有人的面,承认自己学艺不精,是个浪得虚名的庸医。然后,脱下你这身官袍,从此以后,永世不得再行医!”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这赌注,太大了!这不仅是在赌王太医个人的声誉,更是在挑战整个太医院,乃至皇权的威严!这正是“惊人的展示”,林玥用她的胆魄,将对方逼入了绝境 。
王太医气得浑身发抖,他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疯了!你简直是疯了!”
“我疯没疯,三日后便见分晓。”林玥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直刺他的内心,“王太医,你,敢还是不敢?”
激将法,简单,却有效。
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萧天奕那带着无尽嘲讽的目光注视下,王守仁知道,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他若退缩,便是承认自己心虚,他一生的“面子”将荡然无存 。
他死死地盯着林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老夫就跟你赌!三日之后,老夫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一场关乎生死荣辱的惊天豪赌,就此定下。
听风苑内,剑拔弩张。而始作俑者林玥,却只是云淡风轻地转身,回到了她的试验台前,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闹剧 。
只有萧天奕看到,在她转身的瞬间,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了一抹何等璀璨夺目的、名为“自信”的光芒。他知道,这个女人,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他那颗刚刚燃起希望的心,不仅没有因这场风波而动摇,反而,因为她的这份自信,而变得更加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