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铜锈里的温度
林晚秋蹲在祠堂废墟前,指尖抚过断墙上斑驳的铜锈。昨夜的雨冲刷掉了不少焦痕,却让那些嵌入砖石的铜绿愈发显眼——那是当年铸造祠堂铜钟时,工匠特意混入的铜屑,如今倒成了辨认旧址的标记。
“在找这个?”
身后传来脚步声,林晚秋回头,见林羽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露出半截生锈的钟锤。他裤脚还沾着泥,显然是刚从后山沟里爬出来的。
“你怎么找到的?”她接过钟锤,指尖触到锤柄上的刻痕,那是她小时候趁工匠不注意刻下的歪扭小人,此刻被铜锈裹着,反倒像幅模糊的画。
“在老槐树根下挖的。”林羽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开始搬石头,“王伯说当年钟坠下来时,这锤子弹出去老远,差点砸中祠堂的香炉。”
林晚秋摩挲着钟锤上的凹痕,忽然笑了。那年她才八岁,蹲在脚手架下看工匠们吊装新钟,钟绳突然断裂,整座钟砸在供桌上,檀香木桌腿断成三截,而这枚锤子弹到她脚边,擦破了她的裤角。当时她吓得哭不出声,是站在人群里的阿爹把她拽到身后,自己却被飞溅的木片划伤了胳膊。
“笑什么?”林羽搬开块压着青砖的断梁,额角的汗珠滚进衣领,“再不动手,等下太阳出来,铜件该被晒得烫手了。”
他们要找的是祠堂的铜钟碎片。三天前那场暴雨冲垮了半面墙,露出了埋在地基下的钟架。村里的老人们说,这口钟是光绪年间铸的,当年太平军过境时,是这钟声提醒村民躲进了山洞,后来文革破四旧时,是阿爹连夜把钟敲碎埋了起来,只留了个空架子应付红卫兵。
“你还记得阿爹怎么敲钟的吗?”林晚秋忽然问。她记得阿爹总说,敲钟得用巧劲,轻了传不远,重了震得钟舌容易断。有次她趁阿爹不在,搬了石头猛砸,结果钟没响,倒把自己弹得坐在地上,阿爹回来时,手里还拎着给她买的糖葫芦。
林羽的动作顿了顿。他比林晚秋大三岁,记性更清楚些:“他总说‘钟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才肯护着你’。”他指了指墙根的草,“你看这些草,都长在钟碎埋着的地方,比别处茂盛多了。”
林晚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砖缝里钻出的狗尾草格外精神,叶片上还挂着晨露,在阳光下闪着光。她忽然想起昨夜整理阿爹遗物时,在樟木箱底翻出的账本,其中一页记着:“光绪二十三年,购黄铜三百斤,铸钟,匠人张三,工钱五十吊。”字迹是阿爹的,却比后来的笔记稚嫩许多,想来是刚接手祠堂事务时写的。
“找到了!”林羽的喊声把她拉回现实。他从一堆碎砖下捧出块碗口大的钟片,边缘还留着撞击的凹痕,“你看这上面的纹路,是‘平安’两个字!”
林晚秋凑过去,果然见铜片内侧刻着阴文,只是被铜锈盖了大半,得用指甲刮才能看清。她忽然想起阿爹去世前说的话:“钟碎了不要紧,只要字还在,人心就散不了。”当时她只当是老人糊涂了,此刻摸着那些冰凉的刻痕,倒品出些别的滋味来。
两人埋头找了两个多时辰,太阳升到头顶时,已经拼出小半面钟体。林羽脱了褂子垫在地上,掏出带来的干粮:“先歇歇,我去井边打点水。”
林晚秋坐在褂子上,把钟片按纹路拼好。阳光透过云层照在铜片上,那些铜锈在光线下泛着青绿色的光,像极了阿爹书房里那幅《松鹤图》的底色。她忽然发现,每块碎片的内侧都刻着字,除了“平安”“顺遂”,还有些人名,其中一个“林守义”,是阿爹的名字。
“阿姐,你看这个!”林羽拎着水壶跑回来,手里举着块巴掌大的铜片,“这上面有你的名字!”
林晚秋接过一看,果然见“晚秋”两个小字刻在角落,笔锋歪歪扭扭,正是她十岁那年,缠着阿爹让他刻上去的。当时阿爹笑她人小鬼大,说钟是供神的,刻名字会被菩萨罚,最后却还是找了工匠,用小凿子一点点凿了上去。
“原来阿爹一直没骗我。”她忽然鼻子发酸,“他说刻了名字,钟就会认我做主人。”
林羽挠了挠头:“阿爹什么时候骗过我们?当年他说钟能保佑村里风调雨顺,你看这几年,哪年不是收成最好?”
风掠过断墙,吹起林羽的褂子角,露出下面的砖缝。林晚秋忽然注意到,那些砖缝里的草,根须都往钟片的方向扎,像是在汲取什么养分。她想起阿爹埋钟时,特意在钟体周围撒了菜籽,说“铜能生金,金能养土,土能长粮”,当时只当是顺口溜,如今看来,倒真有几分道理。
“把剩下的找齐吧。”林晚秋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王伯说,凑齐了碎片,或许能重新铸一口小钟。”
林羽眼睛一亮:“真的?那我去找李叔,他儿子在县城开了家铜器铺!”
“不急。”林晚秋望着拼好的钟体,阳光在上面流淌,那些铜锈仿佛活了过来,在她掌心烙下一点温热,“先让它们晒晒太阳,阿爹说过,钟喜欢暖烘烘的地方。”
风穿过断墙,带来远处稻田的清香。林晚秋忽然觉得,阿爹从未离开过。他就在这些铜锈里,在草叶的露珠里,在弟弟雀跃的声音里,在每一块刻着名字的钟片里,用自己的方式,守着这个家,守着这个村子。
她把刻着自己名字的铜片揣进怀里,冰凉的金属贴着心口,慢慢竟透出点温度来。林晚秋低头笑了笑,转身走向林羽:“那边的墙角还没找,去看看?”
阳光正好,碎钟片在砖缝里闪着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