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落在溪石镇外三里的林间,收敛灵光,步行入镇。
还是那个记忆中的边陲小镇。灰瓦房挤在一起,青石板路坑坑洼洼,空气里飘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牲畜粪便与柴火饭香的土味。
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打铁声,“叮当、叮当”,节奏单调,毫无韵律。
这声音曾是他童年的全部,如今听来,却只觉得陌生。这里的灵气稀薄得像是一潭死水,与谛听阁那充满压迫感的石殿相比,这里简直脆弱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
他就像个闯入画卷的不速之客。
“那是……顾家那小子?”有个眼尖的老妇人提着篮子,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
旁边立马有人拽了她一把,压低声音:“什么小子!那是顾仙师!没看见那身衣裳料子吗?那是青云宗的仙师回来了!”
“真的是顾仙师……” “快看,仙师回来了!”
原本死寂的街道像是一锅突然烧开的水。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从门窗后探出来,带着那是凡人对修士特有的、混杂着敬畏与讨好的眼神。他们像潮水般围拢过来,却又在距离顾临三丈外死死刹住,没人敢逾越那条无形的界线。
“顾仙师,在山上可好啊?” “仙师还记得我不?我是街尾老王……” “仙师这次回来,是探亲还是……”
嘈杂的问候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顾临站在人群中央,看着这些热切的笑脸,只觉得像是隔着厚厚的水层在看另一个世界。
若是以前,他或许会拱手回礼,寒暄几句。但现在,他满脑子都是那句冷冰冰的“废铁”。
他试图扯动嘴角,却发现脸上像是戴了一张面具,做不出任何表情。最终,他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滚出两个毫无温度的字: “尚好。”
声音沙哑,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寂。
凡人对危险的感知往往是最敏锐的。那是属于上位者的“低气压”,哪怕顾临没有释放半点灵压,但他身上那种刚刚经历过信念崩塌的沉郁与虚无,依然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冻结。
热闹戛然而止。
乡民们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后变成了更加小心翼翼的惶恐。几息之后,人群开始无声地散去,像是退潮一样,迅速把街道让了出来。
没人敢再多问一句。
顾临独自穿过街道,推开了镇尾那扇半掩的木门。
“吱呀——”
腐朽的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院子里满是落叶,那口大水缸里积了半缸绿水,老槐树垂着枯枝。一切都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只是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死亡气息。
顾临没有用去尘诀。
他走到墙角,拿起那把秃了毛的扫帚,就像个从未修行过的凡人一样,开始清扫。
一下,一下。
扫帚划过青砖,扬起呛人的灰尘。
他在灰尘里咳嗽,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混着泥灰流进眼睛里,刺痛感让他那麻木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触动。
扫完地,擦桌椅,最后是牌位。
他打来一盆冷水,将帕子拧干,一点点擦去父母和祖父牌位上的积灰。动作并不神圣,甚至有些机械的迟钝。
做完这一切,他点燃三炷劣质线香。
青烟袅袅升起,顾临看着牌位上“祖父顾铁山”几个字,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现无话可说。
甚至连那句“我回来了”,都显得多余。
他转过身,走进旁边那间早已熄火多年的铁匠铺。
炉膛冰冷,风箱破损。顾临伸手抚摸着粗糙的铁砧,指尖传来刺骨的凉意。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汗流浃背的老人,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通红的铁块,火星四溅中,老人回头冲年幼的他咧嘴一笑:
“临娃子,铁这东西,最诚实。”
“若是打不出来好东西,别怪铁不行,得问问你手里的锤子,还有你的心……够不够硬,够不够亮。”
够不够亮……
顾临收回手,掌心沾满铁锈。
他转身走出铁匠铺,抱起放在院中石桌上的剑匣,径直上了后山。
家族坟地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凄清。
他在祖父的坟前盘膝坐下,将剑匣放在膝头,缓缓打开。
夕阳的余晖洒在“尘隐”之上。没有流光溢彩,没有道韵自生,在那刺目的红光下,它锈迹斑斑,钝口处满是缺口,丑陋得就像这坟地里的一块烂石头。
这就是陪伴他立威于青云宗,硬抗了深渊侵蚀的“神兵”。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信仰。
顾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修长、有力,此刻却在微微颤抖。
“爷爷……”
“既然剑是废的,是假的……”
他抬起头,看着墓碑,眼底一片茫然的空洞:
“那一直以来……握剑的这个‘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没有答案。
只有山风呼啸,卷起坟头的枯草,像是无数看不见的鬼魂在低声嘲笑。
夜幕降临。
黑暗一点点吞没了少年的身影,将他与那把废剑,还有那座孤坟,融为一体,化作了这荒山野岭中,一块沉默而死寂的顽石。